“穆老今日怎有功夫来这里?听您的笑声,想来心情定是甚佳。”
忽听得身后一个悦耳的声音,郭晔回过头来,只见一只纤细的手推开门扇,清雅绝伦的女子迈步走出。那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年纪,身披一件月白色的长衫,如朦胧的薄雾,面容秀美,一丝忧愁在眉目间徘徊不定,好似那捧心的西施。
虽不知来者身份,郭晔也能猜个大概,想来是内院辈分较高的学长,或是教授也未可知。刚要抬手施礼,便见窗边一道靓影闪过,动作也僵在半空。
他虽答应过老头放弃针对唐雅,但没想过下一次碰面如此之快,快到他反应不及。
抬起一半的手缓缓垂下,郭晔的表情逐渐变得冷漠,生硬地点个头就算打过招呼,重新将胳膊搭在椅背上,轻声询问:
“您刻意选择了这个方向?”
穆恩避开他的眼神,没有回应。
注意到郭晔的眼神不对,又见他视线集中于窗口,张乐萱内心想到一种可能,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将眼前略显瘦削的少年打量一遍,问道:“穆老,可以借这孩子说一会话吗?”
“你问他。”穆恩轻轻抬手一指。
郭晔点点头,跟着她的脚步走进木屋,顺手带上了门,中途未曾回头。
看看唐雅最后出现的位置,又看看紧闭的屋门,穆恩用指节顶住眉心,原本便佝偻的身躯显得更加颓废。
……
“不至于吧,跑的这么快。”
在玄关换上轻便的拖鞋,避免将外面的泥土带进屋内。郭晔看着无风自动的窗帘,轻笑一声,言语间带了些轻佻。
“之前就不是她对手,现在差距只会更大,逃走的应该是我才对。对了,我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乐萱就可以了。”
跪坐着倒了两杯茶水,脸上挂着的微笑带了些苦涩,张乐萱心说唐雅无非是出于愧疚不好意思见你,这点你也该心知肚明才是,何必出言讥讽?
“这我哪敢啊……”郭晔在她的示意下坐在对面,随即问道:“我就往自己脸上贴次金,斗胆叫您一声大师姐可否?”
“也好。”
嘴角上翘,微露八颗牙齿,郭晔作出标准的糖精笑容,一脸诚挚地问:“不知大师姐今日找我何事?”
哀大莫过心死,心死莫过一笑。这是王瑞惯用的伎俩,若不想搭理谁,即便面孔正对也可以无视,只要挂出不急不躁的笑容,就可以瞪着眼睛做睁眼瞎。
张乐萱暗叹一声,觉得这次谈话可能不会特别顺利。
“你叫郭晔是吧。”
“是的。”
他回答时很乖巧,非常乖巧,就连点头的幅度都保持一致。
这种态度令张乐萱有些不快,尽管外表彬彬有礼,但骨子里散发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和她说话了。
这同时也是郭晔的目的,自从确认这位大师姐的身份,便将对方的目的猜了个大概,因此想尽一切可能终止对话。
但他显然低估了这位内院第一人的气量,只见张乐萱不声不响地将茶水推过,同时自己也抿了一口,“关于你和小雅之间的冲突,我大致已经了解了,这次主要是想化解这份矛盾,毕竟多一个朋友总比敌人要强,只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啰嗦。”
“呵呵,”郭晔没有动杯子,只是轻轻摇手,“我怎可能嫌您啰嗦,关于那件事我已经快忘却了,您说什么我都全盘接受。”
张乐萱与郭晔对视着,尽管笑意不减,她从中感受到的只有漠然,甚至还有一丝戏谑。“我明白这对你来说可能困难了些,但还是希望你可以不记恨她。毕竟那天的事情非她本意,甚至可以说是一次意外,不知你能否大度一些,不要抓着此事不放?”
“好啊。”
出乎意料的,郭晔答应得异常爽快,张乐萱首先感到难以置信,心中随即生出一股怒意,她认为自己受到了羞辱。
“郭晔同学,请不要和我开玩笑。”
“瞧您说的,我哪里有资格怪人家,并且穆老答应补偿我的损失,我更不好意思记挂这事了。”
“如此最好,”强忍着火气,张乐萱有意识地维持自己的语气,“那你可不可以找一个时间,亲口告诉小雅,自己已经原谅了她?”
“不是师姐有意为难你,这件事已经给她留下心结,如果不能解开,或许今生都会受到困扰。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希望你能行一次善举。”
屋里出现短暂的沉默。
“您真美……”郭晔下意识喃喃道。
“什么?”张乐萱一愣,明显没有反应过来。
想的美,他在心中把话补完,盯着她的眼睛反问道:“您究竟为什么这样帮她?”
关心学弟学妹一类的片汤话刚要出口,不知怎的,郭晔的眼神令她有些不安。“我只是单纯的想要帮她,为了某个人能好受一些……”
“那,如果角色对调,您能接受这个结果吗?”
“我可以。”
这次回答出奇坚定,由不得郭晔质疑。无奈地挠挠头,叹口气道:“好吧,您是人见人敬的大师姐,心地善良,明辨是非,您说可以那必然是可以,只不过……”
“不过我年级尚轻,不识大体,难掩心中怨愤,很难达到您的境界。”
“不……”
见张乐萱急忙开口,郭晔抬手阻止,“即便强装着豁达的样子表示原谅,一旦被看穿岂不更是尴尬?况且这种谎只要说出来就是一辈子,除非我与她再也不会见面,或者干脆消失一个。”
“若是到了装不下去那天,世人是否会认为我言行不一?这样反反复复,您不担心会造成更大的心结吗?”
感觉到一颗心在下沉,张乐萱没有想过,这比唐雅还小几岁的家伙竟是这样难缠。“那你究竟怎样才能真正原谅她,为此我愿付出一些代价。”
又来了!如果双手没有放在桌上,郭晔已经抠出一个地下室——难道你能拿出的东西比穆老头还多?
“其实您完全不用这样着急,又不是身患绝症,等我恢复了再提也不迟,说不定那时我就想通了呢。”
张乐萱点点头,眼里是掩饰不住的黯然,“那好吧,我也不勉强你,这个提议随时都有效。”
“如果大师姐没有其他事情,郭晔先告辞了,穆老还在外面等着。”
郭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尽管这次谈话并不愉快,他依旧想维持表面的和谐。
“慢走不送。”
她没有再动茶杯,也没有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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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想回去了吗?”
“……再走走吧。”
海神岛的东侧是人工堆砌的石山,高不过百米,山顶巨岩相互并拢,更像一块外表粗糙的石磨。四周有供人拾级而上的阶梯,岩壁上生着青苔片片,上面凝结着雨滴一样的露水,形成石林般的画面。
从上方看去,石山被修砌为椭圆的一片,像是大片绿色中混入的一个黑点,十分突兀。郭晔踩着湿滑的台阶,手中轮椅半推半举地向山顶走去。
随着上升,空气也在逐渐凉爽,有风吹过,刘海不时遮住眼睛。到了山顶,迎面便是纷乱的石缝,崩解出的沙砾滚动着,视线被天与山的交界分为上下两半。
郭晔揉着酸痛的双臂,转身看着脚下的风景,没有说话。
此时虽算不得会当凌绝顶,但也是首次在高处俯瞰海神岛,赏景也需要空间,在海神阁内最多只能看到窗口大的一片。
他有些理解为何老头想出来转转了。
“您说,我要是现在扭头就跑,您一会怎么下山?”
郭晔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他当然不会认为这会难住穆恩,只不过用这种方式发发牢骚而已,表示自己因刚才的事有些不快。
“或许只能等人上来救老夫吧。”
笑意在两人脸上一闪而逝,穆恩的十指交握,盯着脚前几只爬行而过的虫蚁,此地按理说很少会生虫,多半是被风吹到这里。
“乐萱……”看了眼郭晔的脸色,他继续道:“你或许认为她有些不近人情,其实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只是因为感情上一些问题,难以做到与人共情,这归根结底还是老夫的问题,希望你不要怪她。”
“我明白。”
郭晔对此表示理解,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情感偏向,虽不清楚这位大师姐与唐雅具体是何关系,肯定比一个陌生人来得近,因此他也未有太多不平之意。
“怨气,是最能毁掉一个人的情绪,其实比起唐雅的心结,老夫现在更想化解你的……”
没有呼啸的山风,站在山顶边缘,看着无边的林海摇曳,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脚下宛若无尽的深渊,郭晔眼前除了深渊什么都没有,四周除冰冷的石头什么都没有。
视线尽头是无限的蓝,向着天边延展,两种不同的蓝仿佛正在融合,再也不分彼此。和无边无垠的蔚蓝相比,石山只是不起眼的尘埃,再强大的人在这画面前,都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无力。
郭晔下意识退了一步。
站在山顶下望,是一片美丽的世界,只不过很容易令人感到卑微。
畅望云聚云散,静观湖光天色,视线落在云海之下,竟看到了史莱克城。那是人间最壮观的雄城,夕阳正在落下,余晖落在青灰色的城墙上,映射出极为肃穆的光泽,刺得他眼痛。
“学院……很好看吧。”
郭晔欣赏着傍晚的史莱克,一时间百感交集,良久后颔首表示赞同,轻轻嗯了一声。
“一直都很好看,能创造这样一个地方,当初的人很了不起。”
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袋子,里面是煮得绵软的蚕豆,穆恩丢了一颗在嘴里,很随意地说:“创造之人自然是伟大的,不过也少不了世代相传的守护。”
郭晔眨眨眼,没有接这个话茬。
吃了几颗豆,穆恩开心地笑了,看着他用一生守护的地方,似乎永远也看不腻。
许家伟可以指着地图上庞大的星罗版图说这是我的。
奴隶贩子可以指着被锁链捆住的奴隶们说这是我的。
关押在斗兽场的魂兽可以对吃剩的肉咆哮这是我的。
街角的乞丐也可以端着讨饭的破碗,理直气壮地对众人说:这是我的。
学院笼罩在暮色中。
穆恩在暮色中看着学院。
看着自己守护的地方。
郭晔看着老头的背影,看着落在椅背上纷乱的白发,他似乎明白自己为何很难讨厌这个人,先前的不快正逐渐被消解一空。
你守护的究竟是这座岛,这个学院,还是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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