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打定主意不松口了？贾母深深地看着贾蓉，往日里觉得这个孩子没什么存在感，却没想到原来是这么倔的一个性子。

她皱皱眉，还是打算把这件事先拖下去，一来方面贾珍父子谈心，二来这不是小事，贾蓉现在看着像赌气，说不定再过些日子，他自个就打消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了。

贾母想的周全，却忘了在场还有一个不确定分子贾赦。

眼看着因为贾蓉人小，这件事就要被遮掩下去，贾赦突然开口：“你想跟在我身边，我可没答应。诚然，我能教你，那你能带给我什么？”

贾蓉还真被他问住了，皱眉思索了一会，他认真道：“孙儿别的不行，办事还算麻利妥当，平时也帮着家里管一下账本铺子。叔公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吩咐孙儿。”

这倒是不错，贾赦挑了挑眉，有点心动。

眼看着他们就这么旁若无人聊开的贾母等人：……

贾赦可不是贾蓉，他在家里不管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大家长。这件事一旦他也有心同意，那就不是别人三言两语能劝住的了。

贾母一众看着他们俩其乐融融的样子，只觉得窒息。

“这件事稍后再议。”贾赦再肆意妄为，也知道这件事是要开祠堂上家谱的。他揽着小孩的肩膀，略微扶着他往外走，边走边和贾母告别。

贾母：“……”

早走早清静，可别在这儿碍她的眼了。

离开贾母院子后，贾赦想到贾珍那个残暴的性子，也不打算放他们母子俩回去，干脆就让他们去东院里常住。尤氏也惶惶不安，索性就跟着去邢夫人院里暂住了。

他们先跟着小厮往回走，贾赦本来也欲径直回去，半路想起些事，又把迎春叫到身边。

“你最近怎么样，没受委屈吧？”

……没有。迎春眼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怎么会受委屈呢？自从老爷表达了对她的重视后，府里下人也把她当作正儿八经的大小姐对待。大房又独她一个姑娘，有什么不都是紧着她来？邢夫人如今也十分关照她，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以往透明人一般过了十几年，虽然吃穿不曾亏待她，但迎春总没底气大声说话，张扬做事。哪怕只是被人注视，她都担惊受怕，很不自在。如今去了本该觉得陌生的地方，却意外有了归家的安生感。

迎春心里忽然冒出星点委屈来，却不是为最近，而是为以前谨小慎微的十几年。她原先也好好地把这些情绪收拾在心里，可不知为何，老爷一问，这些本来乖巧的情绪就突然接上了翅膀，一个劲地在她心上乱窜。

瞥见她眼中的泪光，贾赦步伐一顿，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来，轻轻去拭她的眼角。迎春愣愣地看着他动作，忽然眼中一闪，瞥见了一片刺眼的青紫。

贾赦放下手帕后，那片青紫也顺势掩盖在袖口下。可迎春刚才看得仔细，这会心中满是疑虑，哪里肯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是眼花了。

她小心地问：“父亲，您的手……？”

她不说贾赦都没注意到这点小伤，以前什么样的重伤没受过？这点伤贾赦还不至于放在眼里。他把手往身后藏了藏，语气随意地说道：“没事，不小心磕到的，小伤。”

迎春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再问。可她心里始终如同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沉甸甸的。

贾赦不是没瞧见她闷闷不乐的模样，但他熬了一宿，走在路上都怀疑自己能睡过去，实在没精力打听旁的了。勉强听迎春说了一下她们怎么请来的尤氏，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记得初次去宁府时，就听见有人来和贾珍禀报，说尤氏身子不大好。没想到过去这么久，她的毛病还没养好。听说她整夜整夜做噩梦，睡不好，实在是熬不住了。有时尤氏甚至感觉自己就要死了，贾珍却毫不在意，仍旧只思玩乐，连过问都懒得过问，更何况请名医照顾。

贾赦听迎春说完隐情，总算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尤氏的脸那么苍白，原来是遮粉遮的。这贾珍也是自作自受，媳妇不在意，儿子不关心，如今两人心都冷了，连生死都置之度外，哪里还顾得了其他呢？

“既然生病了，就去请太医来帮忙看诊吧。她想住便住，全当自家人照顾。”怎么说尤氏帮了自己一个忙，贾赦也不介意府里多一张嘴吃饭。他吩咐完桃红，又看向迎春，嘱托道：“你林妹妹病了，如今不知好些没有。你代去看看，缺什么药材，去我的私库拿便是，再不济找你凤嫂子。”

有了贾赦的保证，迎春做这些也就吩咐一声的事。她也有些忧心黛玉，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转身带人朝大观园走去。

把眼前的事都交代干净了，贾赦总算能安心睡觉。几乎是头才沾到枕头上，他就秒睡过去，连桃红怎么给他盖的被子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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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去到黛玉那儿的时候，紫鹃正端着一碗燕窝，小声哄着黛玉吃饭。

过了一夜，黛玉的状态好多了，神智也逐渐清醒。只是比起往常，她看起来沉默许多。紫鹃不知道她是被昨天那个婆子的话伤了心，还是之前就有什么心事。看黛玉兴致不高，她也不敢问。

只是旁的也就算了，这饭不能不好好吃啊。紫鹃只能劝道：“姑娘，就算没胃口，你多少也尝尝吧。”

只要黛玉张了嘴，她就能想法子哄得她把这一小碗都吃下去。可黛玉看了那碗一眼，却是摇了摇头。

“不要再熬这些了，平白浪费了好东西。”

“这怎么能是浪费呢？”紫鹃着急起来，带着哭腔道：“姑娘你什么身份？别说只是二两燕窝，就是山珍海味也尽可吃得的。”

黛玉并不与她辩说，只是靠在床头，略微摇了摇头。

她这般样子，紫鹃也没有办法。是以看见迎春过来的时候，紫鹃高兴得如同见了救星一般。

“二姑娘，你快劝劝林姑娘吧。她身子虚弱，却不肯好好吃饭。”

迎春听完紫鹃的告状，忍俊不禁地把小瓷碗接了过来，在床边虚虚坐下。黛玉从她进门起便注视着，还多看了会门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期待着谁的到来。可现实是，门一会就关上了。从早上到现在，整个贾家就只有迎春肯过来看她。

连宝玉和老祖宗都……

胸口一闷，黛玉忽然急剧地咳嗽起来，连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一般。迎春唬得不行，连忙腾出一只手轻轻替她拍背。

“快去请太医！”

紫鹃也吓了一跳，急忙就要去叫人，却被黛玉喊住。

“不必，咳咳……”她缓了缓，说：“我没事，就是起急了。”

紫鹃如今也不太敢麻烦府里的人，闻言便迟疑起来。迎春只需简单瞧上一眼，便能从这对主仆的神情看出端倪。曾经，她也过惯了这样的日子。时至今日，才略微扭转过性子。

这种事外人急不得的，迎春沉吟一阵，等黛玉咳得没那么厉害了，就说道：“不请大夫也行。但昨儿给你开的药，你要乖乖的喝了。给你熬的补品，也多少要吃上一点。”

迎春舀起一勺燕窝放至黛玉的嘴边，黛玉被迎春温和的目光注视着，犹豫了一会，慢慢张开嘴。

一碗燕窝下肚，紧接着又喝了一碗热腾腾的苦药。一时间，黛玉冰凉的四肢都跟着暖和了起来。迎春握着她放在床边的小手，满意地看着黛玉脸上蒸上来的薄红。

这样看着就有气血了，一下好看多了。

黛玉也感觉身上渐渐有些力气，也有精力和迎春多说些体己话了。迎春虽然不能和黛玉交流诗词上的雅事，但陪她闲聊一些家中的趣事，还是能做到的。姐妹俩正聊着，紫鹃忽然拿着迎春带来的匣子过来问：“迎姑娘，这些东西都是给我们的吗？”

迎春扭头去看，发现确实是自己带来的小木箱子，点点头：“对呀，怎么了？”

紫鹃捧上来，这时黛玉也看清了。里面摆放的物件不多，但她眼尖，一眼看出里面甚至还有百年老参这样的好物。

“这怎么能行，太贵重了。”

“诶，你别忙着推拒。”迎春搭着她的手，将来龙去脉细细说来。

“这都是父亲命我送来的，他可关心你这个外甥女了。所以呀，你只管收下，把身子养好了，他老人家才放心。”

黛玉听得眼帘轻颤，忍不住反抓住迎春的手，哽咽道：“你们对我也太好了，我无以为报……”

她到贾家这么多年，原以为祖母疼爱，表兄关照。可到头来才发现，终究还是远方行客，无根浮萍。可就在她心灰意冷时，以为不曾对她过问两句的舅舅却忽然出现，如暖阳驱散了她周身的阴霾。

黛玉死死地抓着迎春的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迎春手被抓得有些疼了，却没想过抽出来。她轻轻叹息一声，既理解黛玉的心情，又怜悯她的处境。

让黛玉靠在自己身上，迎春拍拍她的头，安抚道：“傻丫头，哪里就用你回报呢？”

姊妹俩又闲聊许久，迎春后面看黛玉精神不济，才起身打算离开。就在绣橘服侍着她系上披风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忽然出现在院子里。

没过多久，一道人影就闪了进来。紫鹃跟在他后面，急急唤了声：“宝玉！”

黛玉猛地抬起头，出现在眼前的人，面如冠玉、目如秋水，和她日思夜想的人一模一样。看他气喘吁吁的模样，黛玉啐了一声：“你这个冤家，跑这么急做甚？”

宝玉停下，脸上立刻变得通红。他先是担心地打量了黛玉一会，瞧见她脸上有血色，才笑道：“颦儿，我梦见有人和我说，你病了，要用仙树的叶子才能养好。我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一枝品相好的。”

宝玉说着，将自己披风掩盖下的东西展露出来。屋里人见了，无不哄笑出声。

“你这梦也太荒唐了。是谁告诉你，树叶子能治病救人的？”

宝玉挨了取笑，也不恼，只是有些迟疑了，怕林妹妹也觉得他胡闹，甚至因此生他的闷气。

他也不知为何，梦见一道飘渺如仙的身影和他云里雾里地说了一袭话，缘由他不太懂，单记得林妹妹生病和柚树叶救人这两件紧要的事了。如今见了人，才发觉自己太痴，竟把梦境当作真实。

他小心打量黛玉的神色，却发现她并没有跟着笑，反而怔怔地看着树枝呆了好一会。

“给我吧。”黛玉伸手接了过来，另一只手缩在枕边里，指尖很快传来树叶柔软的质感。

她的枕下，其实也有一根相似的树枝。

柚子叶淡淡的清香逐渐弥漫开来，清清浅浅的。黛玉捧枝轻笑，白衣秀发，哪怕只是素净的面容，可当那张脸上浮现笑靥的时候，还是让人觉得宛如看见了九天之上的仙子。

至少宝玉就看得入了神，心想，要是林妹妹真的是草木成的仙，那他甘愿在她身边守上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