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从来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能听见这样的惊天大噩耗。这一刻，什么荣耀、什么老大，她都抛之脑后了。

她许久不曾关心黛玉，但对于这个外孙女，贾母也是真心疼爱过的。如今太医这么说，她一下就慌了神。

“鸳鸯，快扶我去潇湘馆。”

“啊，老太太，潇湘馆远着呢。”鸳鸯也有些心急，但还不至于失去理智。她扶住贾母的手，温声劝道：“奴婢已经让人去抬轿子了。老祖宗再等等吧，太医不是才从那边过来，有他看护，林姑娘不会有事的。”

鸳鸯这番话说得苦口婆心，奈何贾母听不进去。她哪里等得，在这里停留一刻，于她都是煎熬。

她执意要出门去，鸳鸯见状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正想找小丫鬟，让她们传话说轿子停在大观园入口就好，却不想一错眼，瞧见一个她决意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身材高挑，比常人要高上大半个头，远远看着都能感受到身高带来的压迫力。更遑论他气势还很足，身穿一袭玄紫金纹貂裘的他满身的骄矜贵气，披风上的白毫围着他的脖颈，显得人皮肤冷白，越发清傲孤冷。

曾经令人见而生厌的人如今可望不可及。

鸳鸯怔了怔，呆了一会才想起来要去奉茶。

只是不知道大老爷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贾赦的到来着实打了贾母一个措不及防，加上他也没遮掩，不论是神情还是堵大门的姿态，都彰显了来者不善。

从气势上来讲，贾赦这个下马威很实在，成功把一屋子的人都唬得憋了气。

贾赦眼中，连老夫人都惊疑不定地望向自己，随后缓缓后靠，又退回了座椅上。

贾母细细打量了大儿子从头到脚的穿戴和矜贵的气度，心中满意，但她只口不提，只是道：“你许久没来看我这个半截身子如土的人了，我还以为你把我这个老母亲都忘在脑后了。今日怎么有兴致到我这院里来了？”

贾赦微微一笑，他发现也许是前几次怼了老人的原因，以至于如今再见面，老人家看他有些不顺眼，话里话外满满的火药味。

但没关系，反正他过来这趟，也确实是来挑事的。

贾赦作揖之后也顺势坐下，从礼数上他挑不出错，但贾母的脸色还是不大好。

他这样分明就只是为了走个过场，不是真心诚意地敬重她这个母亲。

要说以前混不吝的时候，她说话还管用些呢。思及大儿子最近在做的事，贾母心中猜测，难不成以前都是他装出来的假象，如今是翅膀硬了敢来和她叫板了？

她这样猜的时候脸上已经不大好，等贾赦一开口，那更是直接骤变。

“母亲若是乐意，孩儿日日都能来看你。只要母亲做主，让二弟搬出荣禧堂。”

听闻“荣禧堂”三个字眼，贾母眼中一闪，双手慢慢地捏紧。

她沉得住气，这时候也不慌乱，只淡淡道：“你二弟都住了十几年，如今也住习惯了，一大家子的东西在那边，搬什么搬？”

言下之意，东西太多，搬起来太费劲，还是算了吧。

贾赦原先也不把这些放在眼里，应该很好打发才对。按理来说，她这个母亲都开口了，贾赦心里再怎么不满意，也该闭嘴才对。

但今天贾赦有些不知趣，贾母都给台阶下了，他还不顺着下去，反正不依不挠，一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模样。

“东西再多，也总有搬干净的一天。二弟他们若是怕麻烦，儿子这里正好有许多空闲的人手，可以帮上忙。”

“你！”贾母气倒，她从来都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何曾被人顶嘴过。偏偏在贾赦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不愉快。

如果是以前，她可能还有心治治这个大儿子，但今天实在没这个精力。

贾母避开话题，转而道：“此时容后再谈，玉儿生病了，我要去看看那孩子，就不留你了。”

下完了逐客令，贾母就起身欲走，刚好轿子也抬来了，她坐上软轿，启程去潇湘馆。

鸳鸯心细，还准备了一顶软轿给在外面喝茶的太医，没想到便宜了贾赦这个不速之客。

贾赦一杯热茶没喝上，腆着脸又跟过去。贾母冷冷地瞧他一眼，别过脸去不说话。

人家要看他的外甥女，她也不能拦着不是？

可能是最近被气多了，贾母竟然只气了一小阵，便缓过神来，不再为贾赦呕气。

三天两头气一会，她嫌自己命长才和他较劲。

这次鸳鸯没有跟过来，贾母下轿后便扶着另一个大丫鬟琥珀的手，急急地朝潇湘馆走去。

这边清静，平日里就少有人过来走动，紫鹃几个哪能想到会突然有客到来，来的还是贾母和大老爷！

黛玉也慌了神，她日日缠绵病榻，原本想着自己躲着一处，病怏怏的也不碍着谁。如今老祖宗来了，才叫她真真吃了一惊。

她怎么能叫老祖宗瞧见她这副模样！

可越是慌神越做不好事情。黛玉原本就在病中，这会起狠了，加之着急，才刚坐起来就有些头晕，更别提勉力站起来了。

待听到帘子打动的声音，她急得眼中含泪，扶着额头虚弱地朝门口看去。

贾母眼中就成了另一种情景。

她看见她可怜的外孙女脸色苍白，精神不济地靠在床头，就连朝她看过来，都显得那么软弱无力！加上有了太医的话在心里面暗示，此刻再见到黛玉形销骨立、面无血色的模样，她哪里还绷得住。

贾母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她上前几步，把还没回神的黛玉抱在怀里，默默垂泪。

黛玉人都懵了。

她缓了好一阵，才抗过起身太急带来的晕眩，但随及而来的拥抱又让她一呆，老老实实地在贾母怀里一动不动。

不得不说，许久未曾和老祖宗这样亲近，她心里很是眷恋。

在园子里独来独往惯了，直到这一刻，黛玉才惊觉自己原来不是独身一人，她也是有依靠的。

那梦里的那些荒唐事，是不是就永远不可能发生了？

黛玉想到这里，忍不住紧紧靠着贾母，眼中也跟着含上了泪。

她在哭梦里受尽的委屈。

被赶出贾家的恐慌、老祖宗的漠视，还有前路未知的迷茫……

如果不是痛痛快快哭一场，甚至连黛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面原来藏了这么多事。

一祖一孙相拥而泣，贾赦这个旁观者倒好，看得嘴角微勾，心情大好。

琥珀用余光瞥见，忍不住又离远了些。大老爷为人不端也就罢了，连最基本的同情心都没有，实在叫人生厌。

幸好鸳鸯姐姐没有遭到这个人毒手。

琥珀这种丫鬟的小心思无人在意，贾母抱着外孙女情难自禁地哭了一会，但好歹还记得黛玉身体不好，没敢让她多伤神。但许是这段时日身体状况不佳，加上宣泄一场耗尽了体力，黛玉还是有些缓不过来，在贾母怀里哭晕了过去。

这还如何了得！

贾母立刻让开位置，让太医来把脉。她在一旁紧张地候着，屋里的丫鬟们想让她坐会，也被她给挥手拒绝了。

隔着帘子，太医看不到黛玉的脸色，但从脉象上讲，脉息虽微弱，却有山穷水尽、柳暗花明之态，属于破而后立，反而是好事。

加上黛玉这病本就是心病引发的，如今痛痛快快哭上一场，阴差阳错解了她心头的愁绪，反而是好事。

王太医捋捋胡子，心下感慨，也算是熬过一个小劫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