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凌风这一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就如毫不经意地掠过的细风,却荡起了听者心里的层层涟漪。这一刻,我们竟都愣住了,无人发出一点声音,仅有在一旁坐着的卜渊因为太过震惊,手那么一抖,手上端着的茶杯就要摔落,但又在他一阵手忙脚乱中被抢救了回来,只洒落了几星茶水落到地板上。
只不过,这一阵子,我们竟安静到连这几滴茶水溅在地板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怎么?你们好像不相信。”半晌,方凌风便兀自地笑了,却像是生硬地扯动嘴角,仿佛是个被强迫扯动的傀儡娃娃,笑得没有半点灵魂,我尝试去看他的眼睛,发现倒还是有光点的,不至于是潭死水。
“那你是什么意思?”师姐收回了方才的温柔语气,转而换上了些许强硬,“他不欠你什么的话,你现在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你自然没有欠我什么。”方凌风连个回头的目光都没有给师姐,直接抬眼直看向师父,下一刻,语气低沉:“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欠了谁什么?”
师父顿时就是一怔,只见他喉结滚了几滚,咽了又咽却始终开不了口说出个什么字词来。
“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方凌风顿了顿,终究还是抑制不住喉间的沙哑,几近嘶哑地飘出来两个字:“我娘。”
师父无言。
“你欠她那么多,如今她不在了,这个债,我来替她讨。”方凌风一字一句地。
师父喉间依旧咽了几回没有开口,我见状都不由地担心起来他会不会就这么被方凌风说动了——可在我脑子飞转忙着想什么措辞来辩驳上几句时,他老人家终于舍得开口了:
“凌风,我是负了你娘的情意,可我之前也没给过她什么承诺,她跟到我身边来,我自认为没法保护她周全,也找了地方安定她了。我自问也没有太大的过错,也不欠她太多。”他说,“再说吧,若我当时任由她跟在我身边,先不说会有多危险,就说现在,又怎会有你?”
他们总算是谈起来了,也好,师父脑袋里的机关猪该维修一下了。
可下一刻,迎来的却是方凌风一声显得凄烈的笑:“我宁愿没有我。”
窗外很不合时宜地渗进来的晚风吹得人发凉。
“这就是你当年名门正派的作风?所讲究的道德?大义?”方凌风说,“娘临走前,我虽还小,但仍听得清她所说的,她到临死前,喊的都是你的名字。”
窗外透进来的晚风似乎还嫌这室内温度不够凉般一个劲地涌进来,不到片刻我暴露在空气中的双手都被吹得发凉。
但这风吹不动师父眼眸中那潭深不见底的深水,仍是沉默寂静,泛不出一丝涟漪。
方凌风兀自笑了笑,说了下去:“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喊的是谁,反正不是我那没心没肺的爹就对了,不,他还配不上我喊他作‘爹’。那时候我心里就决定要找到娘所喊的那个人,问他为什么要抛下我娘……”渐渐地,他激动了起来,声量渐大:“我还要将他千刀万剐,要不是他不把娘带走,娘不会活得这么痛苦!”
他越来越激动,额上都爆起了青筋:“如果那时候他把娘带走,娘就不会被迫嫁给那没心没肺的人!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离她而去!我也不会自出生就没有父亲,不会每天都看到娘掉眼泪!我的存在?那本来就是个不应该!我是为了娘而存在的,你该后悔抛下了我娘,留下了我这个祸害!”
“很不幸,你居然收养了我,而我又知道了你的名字。”方凌风见师父仍旧沉默,便又继续道:“我打不过你,我就要抹黑你!”
师父仍旧沉默,可我看向他的眼睛,那潭寂静的水里似乎有了生机,似有渔火靠岸。
方凌风:“知道你最让我失望的是什么吗?是我曾多次向你提到我娘打算试探你,结果你都是忽悠过去了,你心里根本就没我娘。”
师父会忽悠这一点我倒是深有体会,一句“傻孩子”用途广泛,想想就无奈。
方凌风见师父没说话,满脸的不悦(不过他好像一直没给过师父好脸色):“你倒是说话呀!说话呀!不是你说要谈谈的吗!?”随后,又冷笑起来,“娘,这就是你到死还念叨着的大英雄吗?哈!哈哈哈!”
“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世事也不能绝对料断,师父当年并不是和你娘两情相悦。”花花师姐见师父没有回应,忍不住站出来打算替他解释,“而且那时候,就算带上你娘走,江湖之中,明枪暗箭的,危险是事实,不一定对你娘好。”
“就算是死,也是在心爱之人身边死了,之前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开心,这就足够了,相比起辛苦地生活,倒不如开开心心地死去。何况我娘作为女子,住进心里的男人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方凌风总算肯回身看我师姐一眼了,可他刚说完,就打量起正要开口骂人的师姐:“别跟我扯特例,就你?你一定是投胎投错身体了,就你也算女的?”
接着,我及时按住反手就抡起银月棒要打人的师姐,安慰道:“师姐别急,这人的眼神不好!”结果却换来她鄙夷的一记白眼。
唔,我应该说是这人智商不好的……
不过还好的是我到底还是按住了她,没让她冲上去把那人一顿胖揍。
直到方凌风问了师父一句:“你心里有过我娘吗?”师父方才开口。
“抱歉。”师父看着他道。
“别抱歉,回答我!有没有!”方凌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仔细一看,他眼睛都有些发红了。
“有。”师父轻叹了一声,“现在人都不在了,我又能如何?凌风,我只愿能保你平安。”
“就算她在,你也不会带她走吧?别假惺惺的。”方凌风闻言后似是松下一口气般咽了咽口水,可转眼间却见他眼中狠厉不减。
“是,无论她在不在,我都不能如何。”师父也承认了。
“呵!懦夫!”方凌风道:“明明也是在意我娘的,怎么连带上她的勇气都没有?”
其实刚才师父完全可以回答“没有”的,那样可以完全省下这么些麻烦事。可到底是师父,脑子里关了只机关猪。我想,他应也觉得他是有喜欢过那女子的,哪怕只是一点,都是“有”。这么一想,倒觉得要是答“没有”就太过没心没肺了。
不过,后来师姐也跟我探讨了这个问题,她问了一个问题我至今都不知道怎么解答:
她说,到底是不够勇气,还是不够喜欢?
“对不起。”师父再次向他道歉,“你想我怎么弥补?”
“你的命。”方凌风道。
这年头,怎么动不动就要人命啊?有什么好处啊?又不能把尸体卖了换钱用……对了,天子的尸体又如何呢?不对,也不行啊,没人敢买呀!
未等师父回应,方凌风就补上一句:“去陪我娘。”
闻言后,我的心不禁提了起来——其实我也担心师父会是什么反应,毕竟他脑子里还有只机关猪。但后来我发现这个担心纯属多余的:
“不。”师父坚决地,“你要金钱、衣服、居所我都能满足你,唯独这命不能给你。不,这不是给,你要不了,要了也没用。”
“是给我娘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看错了,竟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颤抖得厉害,厉害得连眼下的眼袋都在抖。
“我不相信这个,我只相信现实。”师父的眼底下那潭沉寂的水渐渐有渔火靠岸,汇成了光,“现实是你娘离开了,再也无法回来。”
“我娘还在的,她还在的!只不过在别的世界里……”方凌风喃喃着,而后又冲师父嘶吼:“你去陪我娘!”
“不。”师父再次拒绝,态度很坚决,“不信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我这条命并不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并不能说没就没。”
“什么?”方凌风问。这时,我心里也疑惑起来,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我分明看到了师父眼里的光:“在我独行江湖的时候,我的命确实是我自己一人的,但自从我收了第一个徒弟,我就开始有了责任,有了羁绊。如今,我身为绿苑掌门,门下弟子之多,我的命中也有了许许多多的羁绊,我有责任把他们都教育好……”
我听着打心里感动,再看看大师兄,他淡淡地一笑,轻声道:“师父的脑子里还真是关了一只机关猪。”可他分明就是开心的,笑意都蔓上了眉梢。
“所以,你提别的要求吧?”师父对方凌风道。
“你对我娘也没这么好吧?”方凌风脸色惨白,奇怪地笑了一声,“你再去为我娘上柱香吧!这个不难吧?你我在今天在此地做个了断,我不再烦你,也请你让你的好徒弟别再烦我!钱我不缺,偷就是了,也请你别打扰我的生活,你不配!更别说要保我平安这种假惺惺的话了,可笑!”他大笑了几声后,袖子一甩,身子一转,扬长而去:“你我从此山水不相逢!”
没想到,这件纠缠了多年的陈年恩仇,这么快就了结了。从此山水不相逢,就是谈判的结果。方凌风不再来烦了确是件好事,但是师父……他在目送方凌风离开,直到方凌风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重重夜色中。
不一会儿,不合时宜的凉风又飕飕刮来,吹得人寒毛直竖。
“师父,你还好吧?”我搓了搓手就上前问道。
师父微微笑了笑,“没事。”然后收回了滞留在门口的目光,转而看向了我们,眼里映着清冷的月色:“长痛不如短痛,是吧?”
是的吧……其实,无伤无痛地谈判好了,也已经是很不错的结局了,我看方凌风对师父积怨太深,重归于好基本没可能了,还是好聚好散吧!
“师父。”大师兄也走了过来,伸出了手似乎想去安慰师父,可没想到在此之前,师父就对他笑道:“小兔崽子,这下你总算不会因为凌风而跟为师闹别扭了吧!”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大师兄伸出去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半晌,大师兄才扯了扯嘴角:“师父你这是什么词?”
“为师已经想得比较好的词了,不然你觉得什么词合适?闹脾气?耍性子?”
“师父。”大师兄认真地看着师父道,“脑子里的机关猪去维修一下吧!”
“我说,机关猪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卜渊走了过来戳了戳旁边的二师兄。
二师兄只看了他一眼,答“你。”
卜渊便惊道:“哈?我不是玩意啊!”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咳,真不是个玩意……
大师兄先对师父说了声“告辞”,然后对二师兄道:“机关猪太高级啦,姓卜的还够不上那档次。”
“还能不能好好喊我名字了?诶不是,姓连的你什么意思?”
“哦?”大师兄闻言回头一看,说:“叫我什么来着?我,没,听,清。哎,怎么有个外人在这里?要不要把他轰出去好呢?”
“没、没事。”卜渊笑道:“您老什么也没听到,您老好走。”
师父:“……”
我猜师父心想大师兄都“老”的话,他情以何堪?
之后,我们就各自回去了。我正准备离开前,师父戳了我一下,“为师怎么觉得你们那朋友有点蠢?”
我想了想,纠正道:“是很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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