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占仙笑道:“月师姐是师父的掌上明珠, 她曾是全丰州最美丽, 最高傲的女人,你怎么能跟她比?”
姜小乙哦了一声,看来不是了。
可是,虽然姚占仙口口声声说她不配与月师姐比, 她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调笑和喜爱之意。
姚占仙又道:“月师姐曾言,她会嫁给天门这一代武功最高的弟子,师弟入门虽晚,却是武学奇才,大家都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姜小乙心说你怎么一句话拐到这了,她并不关心天门的感情纠葛,她只想知道军饷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惜现在不是她说了算。
姚占仙醉得更加明显了,他陷入了没头没尾的呓语中,姜小乙要靠得很近才能听见他的话。
“……可惜师弟并不钟情于月师姐,他心属月师姐的婢女小风。这是他的秘密,他只告诉了我一个人,他想让我帮他一次。他故意疏于练习,武功退步,开罪师父,最后在比武场上输给我。师父很生气,将月师姐许配给了我。月璎嫁给我后,我们相敬如宾,互助互爱,而师弟则带小风离开了天门。我原以为……我成全了所有人。”
姜小乙道:“你不喜欢你师姐吗?你不是说她是最美的?”
姚占仙:“对我来说,月璎就是天上的神仙,能看能拜,却不亲切。可怜她婚后不久就忧思成疾,生了重病,弥留之际,她要我至少每年与师弟切磋一次。她知我的武功不及师弟,她说儿女私情是小事,天门的正统武学绝不能断。”
姜小乙:“原来她都知道。”
姚占仙:“是,她要我们一直比,一直比,比到我真正能赢他的那一天。其实我师弟也在等这一天,他早就想带一双儿女回瑱州,能离小风近一点。……当年月璎病逝,小风觉得自己难辞其咎,刚生下一双儿女,便去瑱州出了家。”
姜小乙忽然道:“啊!我好像明白了。”
姚占仙抬起一双醉醺醺的眼。
姜小乙:“我之前还奇怪,为何吕……我爹比武前要喝月荧草煮出的水,那分明就是毒草,他还骗儿女说喝完神清气爽。如果你师姐叫月璎,那就能解释了。他一定觉得对不住你师姐,方才自我惩罚。这二十年他来任由他人污蔑诋毁,也从不反驳,想来也是心中有愧。”
姚占仙冷笑道:“这草的名字与月璎的名字一样,小时候我和师弟淘气不练功时,月璎便用此草惩罚我们。吃完难受归难受,却不会真的伤身。”他说着说着,声音愈恨。“这种自我折磨究竟有什么用……从他决定背弃师门的一刻起,所有人的命运都已经确定了,我们都太顺从他了!”
姜小乙又问:“那‘我’呢?我到底是谁?”
姚占仙低垂着头,许久之后,身上最后一丝杀意也被酒水冲干净了,从姜小乙这里看,他彻底变成了一个失意的老头。姚占仙低声道:“你是我在老家的未婚妻。我外出拜师,留你在家,我本与你约定,学成归来就成亲……”
姜小乙:“那你为何不去?”
姚占仙缓缓摇头:“再重的承诺,也抵不过世事无常。我受师父大恩,迎娶月璎,继承天门。这里两百多年的武学传承,满山的弟子,避难的孩子,都需要我的庇护。我一生都要留在这里了。”
姜小乙啊了一声,试探地问道:“那想来,你十分恨我爹了?”
“当然恨!”姚占仙紧咬牙关,可片刻后,声音又垮了些。“可他究竟错在哪,我也想不出。”他若有所思,低声嘀咕:“我们好像都没犯大错,可大半生过去了,却谁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说到这,他忽然一笑,问姜小乙:“小丫头,你觉得,我师弟将一双儿女取名‘梦圆’,是何含义?”
姜小乙道:“那时他刚刚迎娶心上人,又有了孩子,自然是‘美梦已圆’之意。”
姚占仙哈哈一笑:“听你这解读,便知未经世事。”
姜小乙不满:“那你说是什么意思?”
姚占仙神色忽而肃穆,凝视着夜幕尽头,喃喃道:“小丫头,你若有幸继续走下去,终有一天会明了,世事的真意,是好梦难圆。”
事已至此,姜小乙也恍惚了。
姚占仙与她设想的完全不同,这一切都跟她事前猜测的相差太远了。想了一圈,她还是问起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我爹……究竟为何会被蔡清毒死?”
压在心底的事都讲了出来,姚占仙也松弛了许多,淡淡道:“自然是因为那狗官心中有鬼。”他把玩着手中的酒坛,回忆道:“上月初八,师弟去山里采药,刚好撞见劫案。他初九去报官,却不料蔡清就是给劫匪提供押运路线的内应,因畏惧事情暴露,便给我师弟下了毒。”
姜小乙头皮一麻。想起之前肖宗镜去给蔡清上香,还要替他的遗孤向朝廷要抚恤,不禁用力抓了抓头发。
“也就是说劫案不是你们做的,那你该恨劫匪啊,他们跟蔡清是一伙的,你怎么反而帮他们在这埋伏!”
姚占仙凝神道:“初八那一夜,他们与师弟交了手,以那几人的身手,稍加配合,完全可以将师弟毙命当场。可他们认出师弟武功承自天门,他们知道天门从不参与官场之事,便手下留情了。初九他们前来拜山议事,我便知晓了这一切。”
姚占仙看着姜小乙,正色道:“这些人虽是匪徒,却懂规矩,讲道义。他们与蔡清绝非同类,不过是那当官的见财起意,加以利用罢了。只可惜了我师弟,天真了一辈子,最后还妄想让贼捉贼!”
姜小乙哑口无言。
姚占仙继续道:“初十师弟上山的时候,毒已入骨,回天乏术。师弟怕他的孩子被牵连,让我赶他们离开丰州。他不允许我报仇,更不允许天门参与到这宗劫案中来。”姚占仙的声音干涩,低着头,拳头越攥越紧。“可我怎能不报仇……我怎能不给他报仇!我这一生都顺着他,只违背了他一次意愿,便是杀蔡清!而我允许重明鸟的人在此设伏,也是因为大黎这群狗官的确该死!”
姜小乙瞠目:“你说谁的人——?”
话音刚落,山谷中突然传来一声清啸,响彻九霄!
青风起,龙低吟,山林扑簌,水月清明。
姜小乙后背一热,忽然之间好似预感到了什么,猛然回头,朝着洞口方向喊道:“大人!”
片刻,一道人影自山洞中走来,一步一步踏出黑暗。
姚占仙背对着他,轻轻抚摸酒坛,幽声道:“这我倒是没有料到……”
肖宗镜一手拿着一刀一剑,另一手拎着一个已然晕厥的人。他走到院子中央,右手一松,人重重落在地上,左手一抛,刀丢到姚占仙身前。
姚占仙道:“天门以拳术掌法纵横江湖,我们的双手就是最强大的兵器。”
肖宗镜面无表情,左手的玄阴剑也落到地上。
姚占仙冷冷道:“阁下真是自信满满。”
肖宗镜通体尽湿,衣衫破损,披散的头发卷曲在苍白的躯体上,黑得惊人。他周身冰冷,好像倾泻到地面的天上的月,侧看便是刀锋。
他身上多处伤痕,尤其是左肋一道刀伤,皮肉翻出,深可见骨。他身体满是血迹,半身苍白,半身鲜红,但他全不在意,自始至终只看着姚占仙一人。
“你水性如何?”肖宗镜低声道。
姜小乙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忙答道:“还、还成!”
肖宗镜:“带着他,从山洞跳下去,下方是个水潭,水流会通到山下,自己想办法脱身。”
姜小乙把昏迷的裘辛拽到自己身边,肖宗镜又道:“若我回不来,就去找戴王山,告诉他此案功劳归密狱所有,他会接手的。”
他说得太过平静了,以至于姜小乙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回不来”是什么意思。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姜小乙耳边响起虎豹雷音,音还没落地,拳掌已相接!
庞然的气力自中心散开,尘沙漫天,姜小乙未设防,一声尖叫,人已被震开数丈之远。
漫漫飞沙中,她听见肖宗镜的声音。
“走!”
她在地上翻了两圈,拽起裘辛就往山洞里跑。
悬崖侧面是个小瀑布,水汽弥漫,隆隆作响,水瀑的声音将神珠峰上的打斗暂时掩盖。
姜小乙忽而止步,她望着山崖,想起一件事来。
肖宗镜既已生擒了裘辛,抓走审问就是了,还回来干嘛呢?
他还回来干嘛呢?
姜小乙手脚颤抖,这一步怎么都迈不下去。
她的精神已经紧绷到无所适从的地步,无意间回头,猛然一惊,一个小女孩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似曾相识,似曾相识……
姜小乙命格特殊,按照春园真人的说法,她儿时受过严重惊吓,元神受损,压不住七魄,所以经常会出现生魂离体的状态。本来她命数早夭,幸得春园真人传授道术,修得天罡正法,以形补形,才意外活了这么久。
春园真人为她算过命,要她十五岁入江湖历练,磨练心智,或许有机会找回完整元神。
“过来,”她冲那小女孩说,“过我这边来,过来啊……”
女童扭头走掉了。
姜小乙忽然清醒,惊出一身冷汗。
“大人……”她喃喃道,“他是回来救我的,我不能走。”
她又扛着裘辛原路返回了。
走出山洞,她第一眼便看到了被月光照亮的肖宗镜的背,不禁再次晃神。
一根脊柱插天,犹如笔直的龙骨,肌肉顺着脊椎向外发散,一层叠着一层,既有刚劲的锋翼,也有藏在下面精密的细羽,淋淋鲜血铺满后背,让这双翼变得鲜红耀眼。
姜小乙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天门太师伯对肖宗镜的那句评价——
“阁下身有龙凤啊。”
第34章 晕了晕了,剩下的交给你了。……
这或许是对一个武者躯体的至高评价。
姚占仙全然不见刚刚的颓废模样, 眉目清朗,尽显高人本色。肖宗镜的真气凶猛异常,姚占仙沉喝一声, 左手向下一压, 将气力强行化解。酒气全部顶到头颅,束发木簪顿时崩裂, 白发飞散。
肖宗镜眼底赤红,嘴角泛出半边笑,深吸一口气,拳不收回, 而是再次催力。他身上伤口未作处理,一番运功,血流如注,地面上很快积聚一滩鲜红, 脸色越发苍白冰冷。
姚占仙左手成掌, 在空中化了半个圆,手掌划过的空气流动变得缓慢, 好似抹在水面,他使出天门独家心法, 将肖宗镜的力量顺着双腿导入地下。
与之前跟牛树高的蛮力角逐完全不同,他们二人现下正比拼内力,这是更加细微, 也更加危险的较量, 稍有偏差,便是筋脉尽毁,武功全废的下场。
姚占仙心中颇为震惊。
天门与其他武林门派最大的不同,便是他们不在乎宗派之别, 不拘泥于一种形式的拳术。天下武功如浩瀚星河,懂得其中相生相克之理,便会事半功倍。刚刚短暂的交手之中,姚占仙至少使用了七八种拳法,但是每次变招,肖宗镜都能迅速判断,选择最适合的武功进行拆招,凶中带稳,杂而不乱,足见功底。
“如此年纪,如此境界,真是难以置信。”姚占仙思索片刻,沉声一笑,“……不过,阁下还不收拳吗?
月光照耀肖宗镜伤痕累累的躯体,内力的比拼使他伤势加重,整个人如同披了一件血衣,触目惊心。
姜小乙在旁看得焦急万分,再这样下去,不用姚占仙动手,肖宗镜自己就会支撑不住。
“大人!”姜小乙急切道,“劫案不是天门做的!”
姚占仙讽刺一笑,道:“哦?处于下风,便开始想退路了?二位将我天门武威置于何地?既敢上神珠峰撒野,合该做好一切觉悟才是。”
姜小乙气急:“你……!”
肖宗镜神色未变,不管是姜小乙的话,还是姚占仙的话,他皆置若罔闻。他与以往一样,在对局中展现出无比的专注与耐心。他察觉到姚占仙均匀的气息因为对话出现了细微变化,便将拳势上挑——姚占仙只当他想撤手,刚准备追攻下一招,肖宗镜猛然雷音一啸,整体下压,将全部真气都灌入对方的掌心。
姚占仙原以为肖宗镜受了如此重伤,又经过刚刚一番打斗,已是强弩之末,做最后困兽之斗。没想到他还有如此余力,且对气力的控制依旧细腻入微,冷静自制。姚占仙本就将气力导向双腿,现下肖宗镜突然加力,他几乎承受不住,连忙抽身。可肖宗镜的拳岂是这么容易躲过去的,姚占仙一旦卸下力气,肖宗镜的拳风顿化重锤,一个箭步上前,拳头直接砸向姚占仙的胸口。
姚占仙半空中再运内功,双手画了个圆,使真气挤压在身前,像一汪波光粼粼的水镜。肖宗镜的钢拳正中中心,像打在棉花上一样,无处受力。他毫不在意,神力再催,牙关紧咬,血脉神经铺盖全身,双眼仿佛能瞪出血来。
天地安宁。
千瞬之间,拳峰传来微妙波动,肖宗镜真气聚集拳尖,猛一声大吼,风起云涌,山野回荡,万物似应。
他竟打穿了这精妙的护体真气,姚占仙顿时飞出三丈远,落地又后退数步。
肖宗镜站在原地,嗓音沙哑,轻吞慢吐。
“仅从外在判定局势,未免有失宗师风范。”他搓了搓指尖,浅色双眸流过一丝银光,低声评价:“不过,这真是在下此生遇过的最粘稠的真气,看来您是过了拖泥带水的一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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