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沐不日便从兰陵替我带回了消息——
灾情与蓝曦臣所言相符,而兰陵城内如我所料:在安稳的表象之下,隐藏着如暗流一般涌动着的危机与焦虑。这所有的平静在那样朦胧的不安之中,反倒愈加显得欲盖弥彰。
旬末,我带着出入文书、一件换洗的常服和一包碎银子,与阿沐一道上路。我们二人用传送符来到云梦界门处,验过文书与玉佩后来到了姚柏年的地界内。
我和阿沐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在几个镇子里转了转,四处皆是炊烟袅袅、人烟兴盛之景,目极之处遍布桑树,还有成片的幼苗——想来是去岁才种下去没多久,各家门前的树荫下都有碌碌响着的纺车在不停地转着。
正午的功夫,我们在一家乡间客栈叫了些吃食。只见端上来的米饭颗颗莹润,菜品也新鲜。问过店家方知道,今年这一带的雨水照旧。
那包着头巾的妇人用臂弯中的布巾擦了擦脸,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来,
“老天爷不曾降灾,便是我们的福分。”
我拨弄着碗中的米饭,又问道:
“婶婶,我瞧你们这四处种的尽是桑树,甚少见到稻田。你们这米,是从何处而来啊?”
“听姑娘的口音,像北地来的人,想是不知道这儿河道多,许多船打莲花坞那一边过来,就有许多米粮运来,方便得很。”
我咬着筷子,点了点头,“确实方便。”
午后不多时,家中的主母便叫醒了年纪略长的儿女——
男子缫丝,女子织锦。
织机的唧唧之声绵绵不绝,和着枝叶间的蝉鸣,续成一曲安逸悠然的乡间小调。
休沐只有两日,时间紧迫,就算是我还想再多探些消息也没有更多时日供我消耗。
来到莲花坞外的镇子时,已经是日暮将尽的时分。我给船夫交了旅费,带着阿沐下船——
这是在公家的码头处,除了载人的船,在栈道蔓延至的湖水更深处,还有许许多多运货的商船。船身极大,高高的桅杆上挂满了缆绳,此时因为卸了货物,吃水不深,随着起伏的波澜,轻微地晃动着。
上次来时,艄公直接将我们送到了莲花坞后湖的码头。我下船时还有几分恍惚,甚至有片刻的工夫要去问那船夫,是不是送错了地方。
走进镇子里,繁华的景象带着记忆扑面而来。金色的斜阳洒落在房屋之间的河道上,浅浅的水声在喧嚣的人声中若隐若现。街灯逐一亮起,千万灯火连成了大街小巷。酒楼的门前立起招牌,有小二尖锐的嗓音笑着问客观,“今日要些什么?”
街巷两侧的铺子里飘出阵阵的白雾,随着糕点的甜香溢满了悠长的岁月。抬起头,恰好瞧见下弦月初升于远处的山巅。朦朦胧胧的,像是散在水中的墨滴,坠在最后一片浅蓝色的天空之上。
原本想直接去莲花坞找江澄的,可我们俩那不争气的肚子先发出了声响。我跟阿沐相视片刻,还是认命地先去酒楼用晚膳——
我是没那个厚脸皮在贸然打扰时,还要求蹭一顿饭。
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晚风徐徐,吹散了周身的喧嚣。一路来到云梦,所见皆是一派祥和。路过的水田中,稻谷也缀满了谷杆。田里时不时还会翻出几只戏水的肥鸭,带着一溜毛茸茸的小鸭崽,摇摇摆摆地走过田埂。
偶尔路过一两处草市,远远能听见戏子百转的唱腔念白。
这儿就像个世外桃源,外面的苦旱无雨,别人的流离失所,都与他们无关。
我撑着下巴,向窗外望去,暮色染过天际。漫天的星斗随那一弯不甚耀眼的弦月攀上天空。
放眼望去,灯火明灭。
这时,我才发现,一年之间,这镇子比我去岁离开时又大了许多。
虽已入夜,可街上依旧游人如织,车马的铃铛声伴着车夫的吆喝声被晚风吹远。酒楼的对面便是一家邸店,只见载满货物的马车停在街边。大门内跑出几个壮实的男子来,手脚麻利地将货品抬下车去。
紧挨着邸店处是一家柜坊,门口的小伙计正站在一边用长杆挑了灯笼挂上门梁——生怕挡了门前出入的客官的路。
我招来小二问道:“你们这儿柜坊有几家?”
“您是要对现银的银锭还是碎银子?再或者是要换飞钱?”
“换点碎银子花。”
小二挠了挠头,对我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来,“我们这儿柜坊得有六七家,若说是换碎银子的,那这得劳烦您多走几步了——咱们这儿是在镇子中心,旁边的柜坊存的都是银锭子。您明天早上,从这儿往左边走,走三个路口了往斜右手边的第二个巷子拐,过两家酒楼以后能看见一家点心铺子,紧挨着那家点心铺子的就是最近的、好换碎银子的柜坊。”
我跟阿沐听得发蒙,我眨了眨眼睛,问道:“你能告诉我东南西北吗?”
大抵是南北差异的缘故,我到了最后也没弄清楚详细的路线,只是知道了个大概的方位——云梦的街巷不似清河兰陵的正南正北,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斜向路。
很快,一桌子菜便摆了上来:泡椒藕带、粉蒸排骨、清炒豌豆尖、糯米珍珠丸子,还有冬瓜丸子汤和藕粉圆子。
用过酸辣爽口的泡椒藕带后,我和阿沐便胃口大开,将那一桌子菜风卷残云般地吃了个干净。
那碗藕粉圆子是甜品,想是烫水冲开后在井水里镇过——凉丝丝的。藕色的羹汤里漂着白玉圆子,像是羊脂玉嵌进了粉玛瑙里。入口清甜细腻,带着浅浅的藕花香,叫人回味无穷。
自酒楼里出来时,墨色染尽了天际,远处的山峦融入了夜色里。置身于热闹的夜市,我拉着阿沐的手,却仍然觉得孤独。
温暖的橙黄色灯光落在行人的肩上、发顶,我又想起江澄那次带我来镇子里逛夜市——
他走在我前面,万家灯火描摹他矜贵而锋利的侧颜,羽扇似的睫毛颤了颤,便在人心上飘下落英缤纷。
我赶紧屏退脑海中浮现的景象,拉着阿沐快步穿过长街,来到通往莲花坞的栈道前。
可行至水边,我却是站住了。如同脚下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半步都不敢向前——
隔着漆黑一片的湖面,我看见远处的湖水之上浮着一片明媚的灯火。就好像千万盏的河灯聚于一处,灿烂得叫人眼前的景色都被那一片光芒所朦胧。
微风拂过水面,搅动那一池深沉的玄玉,在浅淡的月色下,泛起粼粼波光。风卷过湖面,浮动挂在楼宇上的旌旗,火把的火光落在九瓣莲纹上,飘动出层叠的阴影。
我顺着栈道看去,望见大门前悬着一盏孤灯,可那盏灯在其身后的辉煌的映衬下,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恍然间,我有几分茫然,觉得眼前的景色有些陌生——
在我心里,莲花坞一直是个宁静到有些孤寂的地方。
那里有满湖的紫莲,有温柔的箜篌和空灵的编钟,有夏日的蝉鸣和可以漂进天河的河灯。
那里,有世间,最皎洁的月色。
可我似乎是忘了,我所见过的,只是江澄一个人的“宁静”而已。或许,昔日的莲花坞亦是这样的灯火绚烂,热闹非凡。
所有人都知道。而只有我,习惯着那段最最沉寂的时光。
那是只有江澄的时光。
但此刻,那里多了虞茗姬,以及被她请去的梁溯,还有许许多多新招的外门弟子。
莲花坞变得热闹起来,是应该的——我该替江澄高兴才对。
可我却满心想着我若此时贸然前去,该如何自处,该如何解释。等谈完了事情,江澄又该如何安排我?
似乎,我能想到的所有结局都不尽如人意,甚至会叫人尴尬。
这时候,自私、怯懦、虚荣等等的情绪一拥而上,拖住我前行的脚步。就算心里知道此事十分紧急,万不可一拖再拖。可望着那座如同海市蜃楼、云端瑶池一般的仙府,我也只能默默地叹一口气,拉着阿沐转身离去,
“夜深了不便叨扰,明日再说吧。”
次日,我起了个大早。不为别的,就为了赶早去买胭脂和口脂——
我承认,人不免落俗。而我此次出行本就着急,妆奁衣物一样没带。我的头发尚未长长,是梳不出什么花样来。首饰也只戴了南宫凛送的那枚眉心坠,不为别的,就因为它是我目前唯一能戴的发饰。
原本胭脂我挑了朱砂样的颜色,可抬头时那眉心坠在我额前一碰,我就想起来这完全是多此一举。
至于口脂,我挑来选去还是选了芙蓉色。原因无他,只因为我的衣裳实在是太过清淡,衬不起更加浓郁艳丽的颜色。
锦儿他们不在,我将自己收拾妥当后照了照镜子。看着镜子里的人,我又不觉叹气——
总觉得,确实是打扮了,但又没有完全打扮好的样子。
客栈外的街市上逐渐热闹起来,我那颗被搅得躁动不安的心在这样的寻常之声中渐渐安静下来。
而我名字前面冠的那个“聂”字,也从不许我软弱。
可当我被莲花坞新来的侍卫问起身份和来意时,我还是差点不理智地骂人。收拾好被莫名其妙的惆怅弄得破碎一地的心情,我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说道:
“清河聂氏聂思琰,找江宗主有要事相议。”
那人听了,立刻拱手向我行礼,却仍不肯让我过去。
“小姐安好。”他的头埋得很低,可声音却分外的坚定,“还请小姐自证身份。”
这完全是个合理的要求,可我却是满腹怨气地将一应文书塞进他手里。末了又抽出羲和来往他面前一横,问道:“够了吗?”
那侍卫好脾气地冲我笑了笑,“我这便传信进去。”
我霎时间便皱紧了眉头,“不是已经验过身份了吗?”
“宗主近来抱病,原是闭门谢客的,还望小姐见谅。”
我默默地看着他燃了传音符,站在门廊处的阴地里发呆。阿沐站在我身边,十分忧虑地望着我。她大抵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才好,只能握着我的手,一下下地拍抚着我的手背。
没多久,我见栈道上出现了几个浅紫色的身影。仔细一瞧,走在最前头的那个,竟是虞茗姬。
登时之间,我只觉得五雷轰顶——
此时的虞茗姬身着一袭浅紫色的对襟襦裙,广袖连理,长发挽髻,发间还簪着一支玉钗在日光下莹莹生光。她身边的叶淳似正与她说着什么开心的事,两个姑娘笑意明媚,眉眼动人。而江清跟在她们身后,手中提着几个荷叶并油纸包着的包裹,脸上带着无奈又纵容的神色。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虞茗姬,就算是在云深不知处时——几乎是朝夕相见的同窗,我亦没有见过她褪去傲然与凌厉的笑靥,更没见过她穿这样温婉柔情的裙衫。
虞茗姬见到我时的惊讶,大概是远远超过我碰到她的震惊。叶淳和江清亦是——
见到我,他们连脚步都是一顿。江清甚至不自觉地眨了眨眼,就好像再在莲花坞门前见到我,必定是幻觉一样。
“聂姑娘。”虞茗姬率先走上前来同我问好,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我笑着与她回礼,心里明白无非就那么几个问题: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此次前来可有什么事?云云。
“此次贸然前来,是有要事必须同江宗主当面商议。”向叶淳和江清问过好后,我继续说道:“事关重大,不知可否能请虞姑娘行个方便?”
“聂姑娘有何事不能等我表哥痊愈后再说?”
我再一次险些骂人——
有什么要事?我必然是有不能当着别人说的要事!我还有什么要事!
再说了,我都请她“行方便了”!我都已经把她推到了能做决定的莲花坞主母的位置上!虞茗姬她还要我怎么样!?
正当我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怎么把这几句话说得委婉些的时候,大门突然打开了。可我一转头,看到的却是江澈黑透了的脸——
他修为如何我是不知道,但他确实把他师傅那一套神情学得活灵活现。
一时之间,我竟有一种回到了正月里被他们拖着拽着去看昏迷在床的江澄的感觉。而他们四人亦是如临大敌一般,所有人都严阵以待。
江澈沉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注目片刻后,方开口道:“聂姑娘没带别的不该带的东西吧?”
我嘴角一抽,装作柔顺地垂首道:“江公子放心。除了羲和与文书,别的什么都没带。”
他应该是觉得我只身前来,而且就我这点修为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便点点头道:
“请姑娘随我来。”
顺着两侧的抄手游廊,又走过了校场,便来到莲花坞宗主见客的正殿——试武堂。两侧的大椅一众拍开,正上方是一座用紫晶雕成的九瓣莲座。
四周的墙壁描着莲花和浪涛的纹路,而绛紫的幕帘之上用银线绣的却是龙纹,伴着宝蓝混银线的沧浪纹,尽显威严。
江澈在右手的上座边站定下来,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我起先没明白他是要我干嘛——去年直奔枕玥殿的习惯,如今还没改掉。
幸亏我在江澈彻底失去耐心之前明白了过来,赶紧乖乖地在凳子上坐下,还堆出个笑脸来对他说道:“多谢江公子费心了。那我就在此等候,劳烦江公子再替我通传一下。”
江澈吩咐了家仆为我上茶和点心后,便要向枕玥殿去。却被虞茗姬拦了下来,我略微向他们那边挪一挪,努力发挥我听力极佳的优势,听个“墙角”。
“江澈,你去安排别的事务吧。我来同表哥说,顺道将这早点趁热给他。”
“此事相关莲花坞内政,而且枕玥殿本就为非召不得入之处。还请虞姑娘不要为难在下。”
我心里一下子就平衡多了,原来江澈不止拦着我,就连虞茗姬他都敢拦。不得不说,我很佩服江澈的勇气。
茶和点心上来了,家仆也就都各自退开。我用余光向四周瞟了瞟,他们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地静候于两侧,便偷偷把臀部往椅子后面挪了挪——
双脚微微离地,借着裙摆的遮掩,晃着脚尖。
这若是在不净世被我大哥瞧见了,必定要挨一顿很骂。
我在莲花坞住的时间不算短,没有人时便也并不多么的紧张。就像此时,我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晃着腿,脑子里把江澄可能用来堵我的话排布了一遍。
“聂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江澄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耳边,吓得我一个激灵差点把手里的点心扔出去。
我心里虽骂他又在人猝不及防时阴阳怪气——也就一个月左右没见吧,怎么又“许久不见”了?可手上还是赶紧放下糕点,扫了扫嘴角的渣滓,对他行礼道:
“一月未见,一切安好。反倒是江宗主,骤然抱病才真真叫人忧心。”
“聂姑娘客气,本座无恙——本就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还劳动姑娘费心。”
我突然觉得这话好像是在内涵些什么。
五月底,六月初正是南方暑热的巅峰。外面的日头已经升起来了,可这试武堂中也不曾置冰,就连个备用的冰盆都没有,可想是压根没打算用。
再看江澄,这天气我在这儿坐了这片刻背后都冒了一层薄汗。而他则是一身厚重的对襟广袖服,甚至在外还披着一件初秋才会用到的薄斗篷。
仔细看看,我便发现江澄原本就莹白似珍珠的肌肤显得有几分病态的苍白,唇上也没有什么血色,像是厚厚凝着
一层白霜一般。可他那一双眸子仍如寒星似的冷冽凌厉,叫人不自觉地要端坐起来,生怕给他挑毛病。
江澄见我半天不接话,嘴角挑起一个微妙又讥诮的弧度,“聂姑娘不必拘谨,坐吧。”
他那一笑突然让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明知他抱病还来打扰还求他办事,不仅求他办事连探望的礼物都不知道带。
我赶紧给自己圆场,
“江宗主客气,你我本也是亲戚,说不上什么费心不费心的。只是近日我一直在云深不知处听学,也没有什么合适的东西能送给江宗主。不过,我前些日子已经给大哥去信了——请他用清河的青石髓替江宗主打一柄如意。”
江澄面前的案几上,一盏清茶升腾起白色的雾气。他面上仍是那个让人看了便觉背后发凉的似笑非笑的神色,抿了一口茶后,看了我半晌——看得我的一颗心在胸口怦怦地跳。
“怎么,北旱如此严重,赤峰尊还有心思管你这等破事?”
骤然间一阵怒火蹿上我的头顶,他明知我的来意还故意说什么费不费心,莫不是就是想看我下不来台?!
可转念一想,他这也算是给我台阶下了,而且现在怎么说都是我求他。我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念着:别生气,别生气。你求他,你不能跟他计较。
尚未等我开口继续,就又听到虞茗姬的声音,这次甚至带着浅浅的笑意,好似环佩相击——我堪堪控制住面上诧异的神情,她不是被江澈支走了吗?怎么又来了?!她这一来,我想好的说辞全都要换样子!有些话,亦不能对江澄说了!
“表哥,聂姑娘自然是好意,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江澄没再搭理我,而是转过头去朝虞茗姬点了点头,神情......温和。
“茗儿,坐吧。”
接着,他在我可以说是质问的目光下对我说道:
“聂姑娘的来意,本座大约能猜测一二。”
“所以,特意请了茗儿来一道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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