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之月,宿麦盈野。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琬繘一阵狂奔,终于到了利泽门码头。码头停靠着许多行船,有的艄公还悠闲地点着水烟,那吐出的烟圈,就像水面的涟漪。
“喂,船家,停一下!”
她急死了,见一船刚要离岸,情急之下深提一口气跳到船上。
“哎哟!”
她上船的时候跳得太急,不小心崴了脚,疼得脸上一阵禁脔扭曲。
艄公一脸震惊,“小娘子,你这是?”
“别啰嗦了,快走快走!”
“可是……”
“别可是了!”
她正待发作,突然发现岸边那群人追了上来,她面露惧色,瞪了一眼那艄公,想抢过他手中的船桨,艄公警觉,自己吃饭的命脉自然是不可能交到别人手里的。
“你松手啊!”
“小娘子你要干什么?”
她不管不顾,抢不过来就干脆和他一起划桨,拼了命地往下游划去。
这时,只听岸上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呼叫声,“琬娘,你快回来!”
“琬娘!”
等船行了一段距离,她终于吐了一口气,也不跟船家抢桨了。一回头,却见三人正盯着她,其中一人风度翩翩,一脸沉雅,一人方脸大块头,但眉眼间又有几分天真,还有一个英姿飒飒的高个女郎。
水波涤涤、江色粼粼、柳丝嫋嫋,河岸光影回旋,如诉说着过往。
艄公边划着桨边对那三人说到,“客官,这小娘子可是不请自来的。”
琬繘一屁股坐下,揉着自己的脚踝,只见有几分青肿,微微一挪都疼得撕心裂肺,那翩翩之人上前来,蹲身看了一眼她的脚踝,探寻地看着她,“看来是脱臼了,我帮你把骨头归位?”
琬繘皱着眉点点头,只见他从胸口掏出一方白色的丝质手帕,盖在她的脚踝上,微微揉着,突然,随着一阵刺裂而莫名的荒诞之感传来,脚踝不痛了!
琬繘喜形于色,“诶,好神奇,不痛了!”
那人微微一笑,“你要到哪儿?”
琬繘反问,“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到扬州!”
“那我也到扬州!”
这时,那英气的女子道,“你是什么人啊,我们到哪儿你就到哪儿,你到底想干嘛?”
琬繘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我就想离开汴京,去哪里都无所谓!”
“可我们不认识你!干嘛与你同路!”
“哦,我叫王琬繘,汴京人士,不过我是出生在嘉州的!”
艄公道,“嘉州在西蜀,我们是往东,方向反了。”
琬繘急了,口气颇冲,“谁要去嘉州,你们往东,我也往东啊!”
艄公转头问他们三人,“公子若是不同意,我这就找一个码头让这位小娘子下船!”
见他们还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琬繘急忙央求,口气也软了下来,“你们不要把我赶下船,我要是被他们抓回去,这辈子就完了!”
“那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逃离汴京,还有为什么想跟我们一起去扬州?”
那方脸男子看上去虎背熊腰的,说起话来却没有那个女子凶悍,话语间还有几分轻柔,他眉间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倒为他的憨厚增添了几分细腻的情绪。
“我、我爹要逼着我嫁人,我不想嫁,所以就只有逃走了!”
那女子道,“你不想嫁可以和你父亲商量嘛!有哪个父亲会强迫女儿嫁人!”
“可是,我爹也没有办法,那个女人的话没有人敢不听!她要一不高兴,我们全家就惨了!”
“那个女人是你母亲?”
琬繘摇摇头,“是个位高权重的女人,在汴京城呼风唤雨的,她的话比圣旨还管用!”
“我不信,她是王母娘娘吗,敢威胁你们!”
“真的,不然我逃什么!求求你们,让我们跟你们一道吧!”
“那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
“我想,先出去躲一段时间,等风波平息了,再返回京城。”
那女子问身边那男子,“公子你看呢!”
“姑娘,我们准备沿汴河经宿州到泗州,然后往东走一段陆路,最后沿运河南下到扬州。之后会去钱塘杭州,然后沿运河从杭州北上到寿州,再沿着颖水走水路到东都洛阳,你若不嫌旅途辛苦,就跟我们一起南下吧!”
听他们接纳了自己,又详细讲诉了计划,琬繘眼圈瞬间红了,“谢谢你们!谢谢!”
“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野利稔荣,她是御尼关关,他是嵬名惟胥。”
琬繘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们,“你们的名字好特别哦,都是四个字的,我都没听过。”
“我们是党项人,来自兴州!”
“哦,我听说过党项,我爹他们几个老东西一起经常讨论什么党项的李继迁、李德明。”
他们三个尴尬地一笑,不再说话。
入夜,周遭静了下来,除了水的涤荡声,听着这滴答滴答声,琬繘内心则升腾出隐隐的感伤,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离家,那次举家从嘉州北上牵往汴京途中不曾有这般形单影只的感觉,可是要她回去听从那女人的话嫁给那个男人,她宁可选择此刻的孤单。
她不明白,人为什么一旦有了权利,就喜欢左右别人的人生,还有她爹,对那女人一副惟命是从的样态,难道他们做事不分对错只分谁位高权重?她辗转反侧难眠,虽是季春,可已有几分溽热,此刻倒希望来一场潇潇雨,洗去这漫长一天里所有的疲倦,所有的负担,包括所有的记忆。
慢慢的,仿佛她失去了与这个世界的连接,进入了一种朦胧的样态。
等她睁开眼,便看见屋顶透着细微的光亮,她试着闭上眼,只感觉摇摇荡荡,她想这也许便是罗袜行空、如蹑烟云的感觉吧!隐隐中飘来了食物的香气,只听船舱外一阵窸窣有声。
“好香啊!”是关关的声音。
“那是,我烤鱼的手艺可不是吹的!”是惟胥的声音。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船家没有捉到鱼,你又怎么展示你烤鱼的手艺呢!”
“对啊,船家,你捉鱼的技艺可真是了得。”
“哈哈,十船五渡,十船九渔,划船的十有八九都会打渔。”是船家的声音。
“古来渔丈人可谓水上奇人,有富春江边救伍子胥脱险的,有乌江上求楚霸王过江东的。”是那稔荣的声音。
“公子还说漏了两位。”
“还请船家说明!”
“一个网得宝镜,一个误入桃花源!”
“船家说得对,你相信真有照见人心的宝镜和不知有魏晋的桃花源吗?”
“谁知道呢,宝镜最后落入了水中,桃花源也找不到了,有人说啊,那渔丈人不过就是到了一个山洞里,做了一个春秋大梦,然后醒来腹中空空,吃了洞里的蝙蝠,从此便神志不清,最后一命呜呼!”
“是啊,能鉴貌知心不过是世人的期待,世人愿意相信有桃花源,也许那不是某个地方,只是人心上的某个地方。”
“蝙蝠长成那样,他真下得去嘴,活该生病。”关关又道,“不过啊,吃了惟胥的烤鱼可不会生病,拿!”
“我不想吃,留给王姑娘吧!”
“又不是没有,等她醒来,我再给她烤一只!”
清晨,天地间雾蒙蒙的,好似仙境。
迷雾还未散去,江面升腾着淡淡的,如柔丝般的水气,轻轻地盘旋在水上;河畔如花的浣女,双手冻得青紫,笃笃笃地捣着衣物,不时传来连连笑语,仿若春日的艳阳,骤然暖了人心。
岸边的老树,树皮像水面的波纹一样,旁边大株大株的吴风草,果然有吴带当风,曹衣出水之状。
舟行数日,一路山峦叠翠,烟波渺渺,坠星、流霞……
碧蓝的水倒映着两旁的青山,船尾递着春波,不远处野鸭展翅扑打出雪白的浪花,琬繘靠在船头,看岸边为白浪折腰的绿草,突然惊呼道,“快看,有个东西横着走哩!”
船家斜眼望去,呵呵道,“那是螃蟹!”
“螃蟹?”
琬繘嚷道,“惟胥,快帮我抓!”
船家往水中抛了一个装满石头的篓筐,把船停了下来。
“我来!”
关关自告奋勇,可是她刚一伸手,它就伸长了两只小眼,往右钻到石缝里去了。
“这里还有一只!”
他们折腾了半晌仍一无所获。这时,船家从船头拿过一个竹笼,又从木桶里拿了一只小虾放在竹笼里沉入水中,他们自发静下来,等着螃蟹入笼,果然,一只螃蟹从石缝里探出了小眼,慢慢爬了过去。
“抓到了!抓到了!”
“嘿,还是一只公的。”老艄公笑道。
“你怎么能分辨出公母?”
“这母的呢,是圆圆的肚子,而公的呢,是尖尖的。知道了吧?”
琬繘兴奋地从笼里将它拿出来,“哎呀,它咬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又听一阵嬉闹声从岸边传来,“欸,快看,有几个孩子在树上!”
老艄公斜眼一望,“他们在掏鸟蛋!”
“掏鸟蛋?这么好玩啊!”
琬繘想尝试的太多太多,她问道,“这里都有什么鸟?”
“多着呢,有鸬鹚、苍鹰、野鸽、斑鸠、灰鹭、豆雁、云雀、画眉……”
不远处的岸边有一片废墟,这神奇的大地,不能容忍人双手制造出的东西长久地存在于人间,哪怕它曾经有多辉煌,多耀目,它总能轻而易举地恢复一片荒芜。
忽然到了一窄口处,正当船家准备逶迤而过,对面却来了一艘船。
船家惊呼,“道长不要动!”
“我没有动啊!是船在动!”
只见那道士长长的眉毛,遮不住眼神里的水净天清,“云驶月运,舟行岸移,你不动我动,你相对我在动,我相对于你,亦在动。”
那道人径直往这边撞过来,好在船家技艺娴熟,巧妙地穿行过去,随后一股香气溢来,装满船舱,也不知是道长身上的香,还是水草的清香,稔荣不禁想起了李太白的‘水急客舟疾,山花拂面香。’或许,是山花的香气吧。眼看着那道长身下的小舟像一尾芦叶一样隐没在江面的青霭中,仿佛去了云深处水尽头,稔荣不禁叹道,“这个道长真有意思!”
关关道,“我敢保证,假以时日,他一定是个疯子!”
“他已经疯了!”琬繘道。
稔荣摇摇头,“他有他的坚持!事物本身是没有好坏标准的,它就在那里,只是我们判断的标准在不断地变化,就比如说这南北大运河,在隋时是劳民伤财,在现在则是商贾往来的要道。”
天光流转,暮色降临沉沉冥冥,青霰升起缭绕山间,两岸的山就像水中央长出的莲花。船家把船停在岸边,点起了油灯,灯罩外飞蛾围扑着,河岸传来了蟋蟀的歌唱。
浓浓的乌云隔着清冷的夜空,月亮华丽的光芒穿透它倒映出一片云海,好似那上面会有一场仙人的晚宴。夜晚的虫鸣伴着天上的星子,就这么与时光并肩前行。试问世间人人留恋天边的流云,追赶夏夜的流星,又有谁忍低头看水中月镜中花?
乌云退场,明月耀空,稔荣望着月亮,想起了李太白的诗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他眼中的明月,可不是天上那颗,而是水中那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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