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扬州到了!”
扬州,这座维扬古城,有广陵散遮不住的神秘,有大运河承载不了的厚重,有大明寺留不住的桃花,有古邗国诠释不了的曾经。
稔荣一上岸就准备去造访广陵王墓和隋炀帝墓。
田边百珠篠轻轻摇摆,田间人们正在劳作,只见有人挽起裤腿站在水田里将绳子套在脖子上,推着木耙向前平泥,后面妇人们坐在如小舟的秧马上插秧。
忽然,远处传来牧童的歌声,山鸟也附和着在林间鸣啭,老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拉着老黄牛信步田埂上,角山后炊烟缭绕着茅屋。
青山绿水、牛翁野田,好一幅天人合一的如梦画卷!
叱犊平芜、牧野山林,未尝不是人间一大快事!可诗歌田园,听起来美好,世上又有几人能耐得住那无边的清净,只不过这山望那山高而已!陶潜之类,世间少有!
“老伯,我看你腿脚也不怎么好,怎么不骑在牛背上呢?”琬繘冷不丁问了一句。
老翁呵呵一笑,“从开春到现在,犁田翻地,它可没少歇着。它虽是畜生,可毕竟是血肉长的,我自己可以走,为啥非得劳累它?”
他说着又往右指了指,说了句毫不相关的话,“过了这河,就是雷塘了!!”
“他怎么知道我们要去雷塘?”
“雷塘是哪儿?”
“隋炀帝墓啊!”
他们正疑惑着,可一转眼,那老头已经在几条田埂外了。
广陵王和隋炀帝,一个是诸侯王,一个是大隋的皇帝,都在扬州呆了很多年,最后都死在了扬州,并且都是死于自缢。隋炀帝是爱扬州的,并且不只是传说中那浓郁膏腻的琼花之爱,还有《春江花月夜》般清丽隽永的欣赏。
‘暮江平不动,
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
潮水带星来。’
有人说,他的诗丽而不艳,柔而不淫,有正言之风,雅语之气。可他做国君却好似与此相反。炀帝死后被葬于扬州城北雷塘,当地人说,之所以叫雷塘,是因为他作恶太多,天雷不饶。一个被万人唾骂的暴君,身前没有像秦皇汉武等明君一样为自己建造奢华的陵墓,死后只能任人摆布被葬在那寓意永世不得超生的雷塘。
往日的帆樯千里,只剩下如今的浅草暮鸭。谁是谁非,谁能说得清?他亡国因为运河,可古运河又为多少沿岸的城池带来繁荣。
稔荣在路边采了几束野花,置于他的残碑前。花儿的娇妍与墓地的冷清就像是丽日与风雨。
雷山下的农家都是青灰冷灶的,可扬州城里却是热闹非凡,竹舍里小话家常,茶馆里斗茶焚香。
他们进了一茶楼,还点了很多吃食,山药豆、海棠果和山里红一起做的冰糖壶卢,香甜馥郁;麻花郎做的青团,细腻爽口。还有博饼卷上荠菜冬笋肉丝,又香又脆又不腻。
他们吃得尽兴,可发现其他人来喝茶不过是为了聊天。
“你的养女怎样啦?”
“还是老样子!一言不发。”
“你不是有教她嘛!”
那人摇摇头,“没用的,她出生后,家里遭遇了大变故,从小是被野狼养大的,不会说话。我是曾尝试教她,可她也只会说几个字,一句完整的话是不能的,人啊,错过了时机就再也回不去了。”
“时机?”
“人在垂髫之前,可以习得言语,但需经人抚养调教,错过了这个时机,这一辈子就再也不能言语了!我就是发现她太迟了,哎,天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恐怕神仙在世也无力回天。”
“怎么会这样?”
“这叫天启,只有人才有。其实许多牲畜不比我们笨,可它们没有开天启的这三年,所以它们始终不会言语。”
“那也不一定哦,说不定它们说的是它们的语言,我们只是听不懂呢!再说,天启就真的这么重要吗?”
“一个人之所以为人,跟她的血统没有关系,只关系出生后那三年!她如果一出生就在书香门第,也能吟诗作赋!”
“不尽然吧,诗佛王维、诗仙李白、诗圣杜甫,哪一个不是满腹文采,可他们的后代呢!”
“他们的后代也不尽是草包,只是日月争辉必有一伤!有时候,我们现在的人还真就不如古人,《淮南子》中说:龙生海人,海人生若菌,若菌生圣人,圣人生庶人,凡龙者生于庶人。我们的智慧也是在由高到低,由低走高地轮回!”
“新鲜!”
出了茶楼,已近黄昏,沿河一路到客栈,只见杏花船像游鱼一样窜梭而过,只听櫂歌婉转悠长……
一条条画舫在水面缓缓移动着,船舫里的歌姬,就像那低飞在船侧的流莺儿,伴着浆声低吟浅唱,他们只觉得那歌声柔美酥骨,仿佛能把荆棘抚平,让荒漠染绿。难怪当年最爱扬州的杨广曾歌吟,‘绿觞素蚁流霞饮,长袖清歌乐戏州。’后来知民疾苦的杜工部也曾吟诵,‘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官人,听个小曲儿吧!”
那声音像清脆的雨点儿打在荷叶上,头一次觉得光是听人说话都是一种享受。
只见一女子在船头弹着琵琶,她的穿着不似一般大宋女子,里面是印花诃子裙,外套一层薄薄的提花翎大袖衫,外罩就这么披着,没有交叠在一起,更没有衣带束缚。她姿色中等,可姿态和目光却让人一望而再望。特别是那甜如蜜,软如棉的声音,如甘霖如春风。
她说着撩拨了一下琵琶,斜斜地瞄了稔荣和惟胥一眼,烟视媚行之态跃然于心。
关关最见不得这等姿态的女子,直说不讳,“小娘子好生奇怪!你想唱就唱,我们也不拦你!”
“姊姊想听,也得有个诚意!”
“诚意?”
不知什么时候,岸边过来几个遍身罗绮的年轻男子,他们轻摇折扇,在手中一番翻转戏耍,仿佛在表演一般,忽然,他们收了扇子,对着船上那女子道,“都说美人一笑青山蓦!沫汐小娘子,我们可是有诚意的哟,我点一首《琼花误》!”
为首的两个每人手里兜着亮晶晶的银子,色眯眯地看着那歌姬。
“沫汐小娘子,唱完他要的《琼花误》,我要听《明日芦花》!”
“不会!”
那女子不理他们,而且也不掩藏自己的厌恶之意。
“她这下倒蛮有姿态的嘛!”关关忍不住赞道。
惟胥道,“这世上能让你称赞的女子可真不多!”
“不给男人面子的女子在我心中都是好样的!”
这时,稔荣给关关递了一个眼色,关关上前去低语了几句,那小娘子转而笑意盈盈,转身回了船舱,琬繘以为他们打发她走,却见她又出来了,出来时她换了一个渔水琴,弹了起来。
朱唇轻启,前面轻哼的小调,像是深山迷雾拨开,后来便如清水涤荡、流水潼潼、缓缓的变成天光潋滟、花枝摇曳。
琬繘听得一脸迷醉,一曲终了,她拍手叫道,“太好听了!”
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她认真道,“真的好听!”
又见关关用前襟拿了几锭银子给她,她纤手接过,只拿了一锭。
琬繘又拿起两锭给她,她疑惑道,“姊姊还想听?”
她一脸恳切,“我不仅想听,我还想学呢!”
“这个,”她有些为难,“容我想一想!”
“哼!”
这时,只见一个白衫人站不远处的桥上,撇了撇嘴,“啧啧啧,唱的什么呀,小娘子,听我李松年给你唱一首?绝对赛过汉朝的李延年,唐朝的李龟年。”
虽然他站得不远,但是阳光从他背面而来,他们只能看到他的轮廓,听声音看身段也分不出是男是女。
琬繘正想问问,却见稔荣他们已经走远了,连忙跟了上去。
“喂,你们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啊!”
“恕我直言,唱得挺好,但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惟胥不是很喜欢听这些小调,虽然听起来不错,可他就是谈不上喜欢。这时谁要是来一首牧马歌,他准能仰着头跟着唱起来。有的细腻委婉永远走不进一颗粗糙的心,可辽阔苍凉却有可能包裹它。
“你呀,不懂欣赏!”
“我不懂欣赏,你懂吗?”
接下来他们在扬州城呆了好几天,可算是收获满满。琬繘在香粉铺买了琼花香膏,据说琼花是隋炀帝最喜欢的花,至今观音山上还有个琼花观。还有那先画晕染冰麝定香的水粉,她还买了很多缂丝布匹,她说江南的缂丝与回鹘的金丝不一样,少了跳脱却多了融入,有一种浑然天成之感。
稔荣则自己去了大明寺和广陵王墓踏访古迹。
关关和惟胥则去了唐李孝恭的王府附近,那边有很多好吃的,如珍珠般晶莹的扬州炒饭,红烧狮子头,青豆炒鸡头米,还有香甜软糯的栗子糕,浓郁爽口的红枣蛋羹,润滑耐嚼的酒酿圆子再撒上去年金秋的桂花,别提多美好了。
正当季的刀鱼馄饨,马鲛鱼外焦里嫩,腌肉春笋汤鲜美无比,酱汁汁多肉嫩。还有螺狮,这可是关关第一次吃,但是在吃的方面她也是不畏艰险一路探索,吃完后用当地话说,‘明前螺,赛过鹅。’
惟胥觉得有些遗憾的是这里的酒,酒好是好,清香、甘甜、醇厚,就是不够烈!
“祖先庇佑啊!”
突然,一个人蹦蹦跳跳从外面跑了进来,在邻桌坐下。
“有喜事么?”
“我昨天半夜不舒服,起床方便,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床边的鸡蛋都立起来了!”
他抑制不住狂喜,“我就想这春分刚过,秋分还早,鸡蛋怎么就竖起来了呢!不是祖先保佑是什么!”
远古时候,古人会在秋分时候把蛋竖起来,寓意秋收满满。
他同桌的人顿了顿,缓缓道,“你家的鸡蛋,可真淘气!别人家的鸡蛋都想躺着,它却自己站起来了!”那人又问,“老实说,木渎镇的那个小娘子怎样啊?”
“欸,不行,我不喜欢!”
“她长得丑?”
“丑倒不丑,可是块头太大!”
“梅花大小一样香,她不过就是个头大了点,有什么不好的。”
“当然不好,我打不过她!”
关关听得一肚子火气,走的时候故意在那人身旁停下,一双眼睛盯得他无处遁形,“没出息!”
那人一听,双眉一挑,刚要发作,见惟胥在旁,又活生生把怒气压了回去。
一出门,没走多远,却听一群人围着一个人在指指点点。
那女子衣衫不整,手里紧紧拽住一个男子,“我告诉你们,他就是欺负我,你们怎么不相信呢?”
“只怕是贼喊捉贼,爱而不得反生恨!”
“我不喜欢他,是他欺负我的!”
“你喜不喜欢他我们不知道,就算他不是好人,可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女子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群人,仰头咽了几滴泪,哽咽道,“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好人,可难道只有好人才有资格喊冤?难道王法只保护‘好人’?难道受害者就一定要是完美的吗?我就不配做个受害者?就因为我不是个大家眼中的‘好人’,连我的反抗都是错的,都是带着目的性的?”
关关扒开人群,“她说得对,不管他欺负的是什么人,欺负人就是不对。”
“你是谁呀?”
“我是你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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