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西夏

流沙西夏

172花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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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泱泱,河水涓涓。

岸边断木上长满了青苔,土台阶被浅草草茎和灌木盖得严严实实,垂草像是帐幕般垂下来,几乎不见泥土。

他们回到下榻的邸店时已是黄昏。

入夜,窗外蛐蛐儿叫着,纺织娘也唱着歌,少时,门外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开门却见是客栈伙计,“小娘子你的信!”

琬繘心头咯噔一下,迟疑着接过,见信上写了短短几字,‘古邗沟渡口见!’署名沫汐。

这下她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小哥,古邗沟渡口在哪儿?”琬繘问那伙计。

“哦,古邗沟渡口就在邗江和运河交汇之处,你出门往东,到了运河边一打听就知道了,这古邗沟不过六百丈长,是春秋时吴王差人挖的,后来隋炀帝又下令挖了运河,就把它连了起来。”

琬繘点点头,想也未想就出了门,夜灯下岸边蓼花染染,只见沫汐的船就停在河边。

“姊姊,上来吧!”

虽然这一路南下大多都走水路,可琬繘一踏上船身体就不听使唤,不是向左就是向后倾斜,沫汐也差点被她给拉倒,好不容易才坐好,两人相视一笑,琬繘先开口了,“你不要叫我姊姊了,叫我琬繘吧!”

“那你叫我沫汐!”

“沫汐?”

“泡沫的沫,潮汐的汐!”

“都跟水有关。”

河边的水草深处几只流萤打着灯笼飞舞着。

“抹点这个!”

沫汐递给她一个盒子。

一打开,芳香四溢开来,琬繘闻了闻,又递还给她,“我抹了琼花香膏,你闻闻!”说着把自己的手腕伸到她鼻翼。

“这个可不是香膏,这是驱蚊的,你不抹,蚊子吃了你我可不管!”

琬繘一脸得意,“我才不怕小小的蚊子!”

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你让我出来有事吗?”

“你不是说想要学曲子吗?”

琬繘一愣,没想到她当时随口说的一句话她竟然挂在心头,她说的时候是真心的,可是乐曲对于她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有的时候她也能真心尽情欣赏,没有的时候她也不会觉得缺了什么。

“你当时没有答应,我以为你不同意呢!”

“我那时还没有想好,怎能轻易答应!”

琬繘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难以置信,“你真奇怪,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哪里还需要想这么久!”

“一诺重千金,怎能不经过深思熟虑就许诺?”

琬繘点点头,忽又歪着头笑了笑。

“你笑什么?”

“我在笑我爹,你说的什么深思熟虑他从来没有,只要是比他阶位高的官,他们说什么他都先答应下来,也不管他做得到做不到。”

“那他如果做不到岂不是失信于人?”

“他说,这天下就没有钱摆平不了的事!”

沫汐微敛眉头,“能用钱摆平的事那多半是俗事,像这明月清风,都是不用钱的。”

“说得也是!”琬繘忽又道,“我爹是爱钱,可是他们那些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并不比嗜金如命的人高尚,其实说到底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只不过一个往左一个往右而已。要是真的不在乎钱,不应该鄙视它,而是以平常心对待,不是吗?”

“是啊,如今多少人匍匐在它的脚下而不自知,包括我自己!”

“你,你没有钱吗?”

“其实每个人都有,只是觉得还不够而已!”

她微微一笑,拿出了渔水琴,纤指落弦,朱唇轻启,唱的是唐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三百多年前诗人用自己的孤独所攒成的诗,三百多年后成了众人在喧闹中怡情的曲。其实,身处喧闹中的人,就不孤独了吗?

沫汐一字一句教她唱了一段,那声音时而幽咽如泉水静流,时而明快如关莺语花。还有很多拖拉的长音,琬繘虽然会唱了,可总找不到沫汐那般柔美如水的滋味。

“我看我是学不会了!”

“你已经学会了!”

“可是我唱的感觉跟你相差太大!”

“曲子就像文字,它本身是没有意义,也没有感情的,只是有人唱了、有人看了,它才有了独特的意义,你唱的就是你赋予它独特的意义!”

琬繘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一直以来,以为乐曲就是乐曲,有它独特的意义,只是人们懂不懂的问题,可她却说那意义是人赋予的,就算不懂那乐曲,浅薄的领悟也是一番独特的意义。她不得不说,真心懂的人说出来的话往往让她豁然开朗,那个野利稔荣也是一样,就像一个无穷尽的宝藏,挖之不绝。

河水摇着木舟,琬繘托着下巴,“沫汐,你最喜欢扬州的什么?”

“三月的杨柳袅袅娜娜,春日的微雨氤氲濛濛,大明寺的桃花绚烂华华,观音山的琼花潋滟彩彩……”

“琼花?就是那个琼花膏?”

沫汐点点头,“无风亦识飘香处,有眼谁看堕地时。”

琬繘道,“我听稔荣说,这琼花和炀帝有着不解之缘,据说当年他梦中见到雪白淡雅的琼花,醒来后便天下寻找,得知它生长在扬州,于是修筑古运河一心想把琼花看,可那琼花偏偏不媚权势,瞬间凋零。”

沫汐摇摇头,“这都是穿凿附会之说,其实他最初不是因为寻找琼花才来扬州,而是做郡王时就被他的父亲隋文帝派到这里来的。”

沫汐像是打开了话匣子,“都说淮王去后无鸡犬,炀帝归来葬绮罗。扬州人对他的感情是复杂的,有怨恨,也有怀念,怨恨但好像又不那么深,就如那古运河上的桨声灯影与水榭楼台,光华的时候也有,灰暗的时候也有。”

“你知道吗,隋炀帝也有一首《春江花月夜》!”

“我知道,我听稔荣念过: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念着念着,便真觉得与当下的情景无缝贴合,想不到,四百多年过去了,风月依旧。

这时,岸边却传来了芦笙的声音,接着芦笙渐消,又传来了悠扬的歌声,穿过山林、掠过水面,来到船舱,仔细听了,唱的是那屈子的《九歌·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靁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那歌声悠扬婉转,清越绵长。

“为什么她们的歌都这么悲!我以为人们只有高兴的时候才歌舞!”

“世间有欢歌笑语也有悲歌垂涕,歌唱是一种情绪的抒发,或悲或喜都是一种状态。”

朦朦月,淡淡星,她们不再说话,一起在无边的星空下看月亮。

沫汐觉得只有在这样静静的夜里,时光才是自己的,在这陌生而又熟悉的片刻,才真正拥有这一刻。平日白昼黄昏那欢歌笑语,果真是唱给别人的,在自己的生命里却不曾有深刻的印记。

她又想到了孩童时光,那七夕的夜晚,邻家姊姊们用桃枝和木槿叶煎水洗头,说是能遇上好姻缘。漂泊了这么些年,才发现,把自己的后半生托付给姻缘是多么漂浮不定的,唯一能倚靠的,除了那些越描越美的回忆,就只有自己了。

琬繘发现沫汐似乎很沉迷于这轮月亮,而且可以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半躺着,望着天空,她觉得这天空到了江南似乎小了,似乎高了。蛙声层叠而起,夜市也忙碌起来。只听得街上有叫卖声!但是听不太懂。

“他们在吆喝什么?”

“菱藕!”沫汐仍旧望着月亮。

“菱藕?”

沫汐像是陷入了沉思,“唐时的杜荀鹤写过‘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相思在渔歌!说的就是这种菱藕。”

忽然,一阵刺痛从腿上传来,像被什么咬了一下,琬繘不自觉得脚一蹬,正迷惑间,接着传来一阵嗡嗡嗡的声音,借着岸上的灯火隐约看到半空中飞舞的蚊子,没想到这河里蚊子这么多,那么小丁点儿,咬的可真疼啊!

沫汐扭过头来,“怎么,被蚊子咬了吗?”

见琬繘一脸焦急地抓挠着,她连忙拿出之前给她的那个盒子,剜了一指甲盖给她涂抹在腿上,一涂上去,直觉凉丝丝的,瞬间不再奇痒无奈了。

突然,咕咕咕的叫声传来。

琬繘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嘻嘻笑着。

“你要尝么?”沫汐突然问道。

琬繘脑子一片空白,“尝什么?”

“菱藕啊!”沫汐莞尔一笑。

“好啊!”

她们上了岸,只见夜市里除了卖菱藕的,还有露荀雏鸡、夜合虾仁、水晶肴蹄、大煮干丝,酥巴芽及蟹黄汤包的。

藕丝纤纤,藕断甜甜,她们在一颗老树下坐着品尝,除了口齿间的香甜,还有来自夜风中的香气。

琬繘抬起头细细嗅着,“这棵树好香啊!”

“这是香樟树,这一带只要有女孩儿出生都会种上一颗,待她们出嫁的时候便可以砍了做嫁妆。”

“你也有吗?”

沫汐摇摇头,“我很小父母就不在了,被人贩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但我相信他们一定也为我种了一颗香樟,它一定是落叶不愁、开花不喜,悠然看世间的纷扰,忘记自己的年轮。”

“你的身世真可怜!”

她嫣然一笑,“我哪里可怜,清风仍吹我,明月仍照我,这世间不会放弃任何人,除非他自己放弃自己。”

琬繘点点头。

“我希望像你一样,以后遇到再困难的事都会仰望明月、沐浴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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