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到学校时,看到黑板上赫然写着:离高考仅三十六天。同学们有的正襟危坐,口中念念有词,埋在高高高的书堆里;有的下笔如有神,“哧哧哧哧”地镌刻着试卷;有的完全放弃,苦于找不着玩伴,就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睡大觉。
空气中充斥着严肃、紧张的气氛。教室内热得像炕房。我像一粒跳出乱网的尘土,在炕房内炙烤着。
同学们无暇关心我,只有李想凑了上来。
当高考的号角吹响时,学校就变成了戒严的工厂。严厉的保安卸下我身上和学习无关的东西,包括课外书和乐器。有一种势力在强势给我洗脑,直至肃清和大学无关的思想流毒为止。
在这里,吃饭只是维持生命的手段;恋爱,是和尚无法还俗的梦;做题,是机械灌输头脑的流水。当偶尔望着不大的蓝天出神时,耳朵常会听到急促的铃声,就似犾警的笛声,在催促着上工作流水线。
我是流水线终端制造出的学习机器人。这个机器人没有表情,无所谓快乐,它的青春早已冰冷麻木……
我好希望后来的孩子能够自由选择是否参加高考;上学可自由选择喜欢的学科……
高考预选开始了,我思想回到到了考场门口:同学们披挂整齐,备好“枪枝弹药”,如临大敌;家长们心悬一线,颤抖着助威的手……
考试结果:全校“剃了光头”。当然,我也落了榜。
班主任一再要求我复读:“你明年再战,大学本科是有希望的!”
我暗问自己:到底为高考耗尽青春值不值?十一年来,我好似解了一个无解的方程!高考残酷剥夺了青春。
我双手作解脱状摊开,苦笑着,摇了摇头,最后,谢了班主任的好意。
我没有马上回家,因为我没有对失败作好准备,不知怎样迎接它。于是骑着那辆承载我少年记忆的自行车,一路向西奔向铁道。
夕阳西下,黄昏像黄色液体从天被泼下,形成瀑布挂在前方,溅得我浑身发黄。太阳经过大半天焦灼运转,已耗尽了如火的灼热,卸下了激荡的锋芒,涂上了蛋黄类的东西,色调挺暖。太阳从棉花一样的云朵后面露出害羞的脸来,俯视着茫然的大地。
我惊羡于黄昏的美了。我想此时此刻已被一种难以言状的悲壮沦陷了。这种悲壮是太阳带来的,也许它历经上半天的浴血战斗,血染红了身体,心力交瘁,但依然不屈地用余辉照耀红尘,形成血色的黄昏。
我轻轻放下自行车,让它斜躺在干裂的地上,走上了铁轨。
我失败的状态是怎样的呢?应当怎样?
我的头脑似乎长了翅膀,飞到了古代垓下的黄昏:项羽横刀立马,戟指苍穹,大唱《垓下歌》,“力拨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他挥刀自刎,轰然倒下……
然而,我的思想却并未认为项羽已去,相反,他的灵魂从肉体屹然立起,形成了一个巨人,被英雄之光环绕着,矗立在我面前。他斩杀了最后一个敌人,大声唱道:“力拨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合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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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骓不逝兮骓蹄疾,从头再来撼乾坤……”唱罢,他举戟疾驰,绝尘而去,身后黄沙纷飞,血漫夕阳……
黑色铁轨像可恶的涂鸦,胡乱地涂抹着这漫天的悲壮!拉扯着我的思绪,交错伸向远方,织成黑色的网,弄得我心好乱!
我该走哪一条呢?父亲说摆在我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复读,要么回家娶妻。这两条路像两个铁链抽打着我,迫我臣服!
我忽然想到生来从未做过自主选择。这可恶的铁轨休想像带走海子一样带走我。这次,我要跟着内心走。我狠狠地向铁轨踩了一脚。
此时,万万没料到,身后的死亡正向我逼进,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五十米…十米……金属撞击铁轨的狂燥声和鸣笛嘶吼声犹如山崩地裂般向我袭来!我猛然回头,看到骇人的一幕:急刹的火车冒着白烟,喘着野兽般的粗气,居然,在我身后不足十米处骤然停下!“咕咚、咕咚……”的声音依然在怒吼!车轮磨擦铁轨溅出的火花,在漫天白烟中绽放……
“天哪!我刚才居然没听到火车驶来!我居然不知道一直处在死亡的边缘!”恐惧顿时袭上了心头!
说时迟,那时快,“哐当”,火车门被踢开,跳下两个壮汉,不,应该叫“恩人”。一人手持木棍,一人手持长扳手,向我追来,一人嘴里骂着:“妈的,火车喊破了嗓子,你都不躲!想死,是吧?我成全你。”“打他…打他!”另一人吼道……
“娘呀!”我发出尖叫,本能地转身,撒腿就跑,拼命地狂奔……
我感到整个身体已不再属于我,应该属于风,四肢高频率地拨弄着空气,地球引力变小了。耳朵听到疾风在呼啸……
我感到体内有团火,开始膨胀炸裂,千万条光线从肉体喷出,射向浮尘、荒草、乱石,和黄昏融在一起……
我急驰的身体正在竭力摆脱身后的危险、失败、恐惧、悲伤……
我想,这奔跑正在书写我人生的里程牌,上面刻着不堪的青春……
这应是我人生中百米冲刺最快的一次。我相信这个记录以后也很难被刷新。
鞋跑掉了一只,原谅我已无力顾及,我像个兔子被猎人追赶着,热血涌上头颅,如腾云驾雾…
我想我疾速的冏态一定很心酸、很狼狈,但我成功地避免了一场皮肉之苦,并一不小心诠释了“人无限的潜力是可以逼出来的;人只要不死,就要奔跑!”的道理。
我觉得我本不属于故乡,生来就想逃离,似乎生命之光一直在远方招唤。我想得到那光,回眸:上学是为之,拒绝初恋也是为之。我的思想已被禁锢太久了,它正伺机冲出牢笼。
现实的阻碍打败不了这种根深地固的思想,它只能沦为催化剂,让出走变成现实。当然,我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代价是同意父亲托媒介绍的一桩婚事。相亲对象给我留下最大的印象,就是一个字“大”:赤红的大脸上镶着黑黑的大眼睛,大眼珠子沽沽转动着并不深奥的眼神,大体格使我一度认为,她不练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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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确实是屈了其材。上帝在她的外貌和性格上开了个玩笑!彪悍的体格却生着温柔娴惠的性情。
她语速舒缓,燕语莺声:“娴妻良母是我的追求,相夫教子能胜任,上得了地干活,下得了厨房做佳肴,菜品月月翻新。不知你想法?”
我说:“只要父亲同意,我没意见!”
当然,毫无悬念,父亲举双手赞成,并迅速订了婚。作为条件,父亲同意我出去转一圈,然后,回来结婚。
我选择了去外省上文艺学校,主要是那个专业吸引了我—文学新闻。
我婉拒了村书记培养我先当村团支书从而当村长的好意。我小心翼翼地解释,以免刺伤其敏感神经:“我从来没有不把村长当干部,只是我不是那块料。”
村书记叹了口气:“可惜,可惜呀!唉,人各有志!”
父亲余气未消,在家喝着闷酒。我拎起行李说:“我走了,您少喝点酒!”
他没理我,眼睛仍专注着他的酒杯,似乎酒杯是他的第一亲人。
母亲像鉴赏传家宝一样,站着看了我好一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算命先生说得不错,我儿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五官相貌非寻同…金子总会发光的…”
“娘,您别说了…我走了…”我急忙扭过头去。
“走吧…走吧…”母亲重复着。
“外面不好混,就回来!”当我走到门口时,父亲终于说话了。
“哦,好。”我转身点了点头,眼睛酸酸的,朝镇上的车站走去。
李想正在车站等着我。当他那油头粉面的身影映入我眼帘时,久违的讨厌之情又油然而生!但一想到当初他给甄一圣妈妈慷慨捐款时的情形,讨厌之情迅速减少了许多!无论如何,他也算个重情之人。
“你可来了。我是翘首踱步眼欲穿,如麻心焦乱丝团。”他摇晃着黑又亮的头发。
“你咋不去上师范?”我问。
“不喜欢”,他说。
“好久不见,现在对我印象怎么样?”他期待着我的好评。
“还是那个痞样!”我说,“此时的车站是咱生命的驿站啊!你要考虑清楚:这班车不一定能把我们带到文学殿堂啊!”
“还是看不起我吧!?痞子就不能文学吗?”他有些激动,白晰的额头跳出几根红筋。
“能啊!文学时刻会在你敏感的神经上跳舞的,只要心里有她。我在文学在。”我安慰他说。
“想来是好事,你这一上车,得避免多少女学生被你这禽兽老师祸害啊!”我笑了起来。
“好,我在文学在!”他重复着,笑着准备上车。
当坐上长途车时,我回头看了看,心底顿生某种悲壮!然后,默默地望向前方。夕阳余辉通过车窗射进来,照着我的侧脸,眼里充满期望、迷茫,车玻璃现出一幅骨感的肖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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