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临安府的知府洪喜筹……

“云南崇明县县令陈散之……

“山东平阴县县令孔苗庆……

“这个名单一共有六十多人，臣可以拿性命担保，他们都和冯启春一样的清廉，在任期间鞠躬尽瘁，没有任何徇私舞弊行为。

“陛下说杀就杀，他们是带了空印来报账，但从来没有报过假账，只是因为路途遥远，不想因为错一个数字就来回跑一趟，那样衙门的公务全耽搁了。

“陛下好歹筛选一下哪些该杀哪些不该杀吧？

“然而陛下性格刚硬，在杀与不杀的问题上向来是杀到底。

“陛下须知你这里烂一点，大明就烂一片。”

李长卿脸色认真，因为这就是明摆的现实问题，大明从这里开始就是一个节点。

如此任意妄为杀戮官员，导致朝廷数年来青黄不接。

朱元璋听了冷哼一声：“那你可知道那张空印意味着什么？害怕账目错误，仅仅重跑一趟便可，但是他们盖了空印，随便加一个数字，大明国库就会损失惨重。

“国库没钱，拿什么给边境将士吃饭？”

“边境将士保家卫国，消耗巨大，国库刚刚能够维持，倘若朝廷有人借着空印贪赃枉法，导致国库难以为继，还怎么守卫边疆？”

李长卿收了状纸，拿出一身辩护的气势：“查了吗？有人借着空印贪赃枉法吗？是谁贪的？贪了多少？而那些没有贪污的，只是一张空印而已，要不要参考一下过往政绩，酌情处理？

“明明有更好的办法，为什么让那么多清廉官员跟着砍头？

“臣算过一笔账，截止目前为止，各地官员杀了一千六百多，地主士大夫阶级杀了六千多，在京官员杀了三百多人，这只是砍头的，还有更多人被关入大牢，等候问斩。

“这么杀下去陛下想过后果吗？”

朱元璋深深吸了口气，眼神忽明忽暗，神色极其复杂。

他最初听到这些官员用空印来报账，一怒之下要斩尽杀绝。

他把《大明律》《大诰》中针对官员的刑罚定的那么重，就是当官的不为民做主。

那些名义上的清官只是还没露馅罢了。

所以但凡是杀官员，他都不会手软。

但是听了李长卿的状书，才知道有那么多清廉臣僚。

可是因为李长卿一纸状书让他认错也是不可能的，冷冷的回道：“你状书上这些问题刨的不深，很多事不是你一个御史能了解的，何况你才第一天入朝为官，你真的懂咱为什么杀那么多人吗？

“你当然不懂！

“不懂就不要乱告状。”

李长卿立刻说道：“那我就给陛下往深了刨！

“立国之初，陛下施政，便处处制肘，你心里明白，即便把田税定得再低，百姓依然吃不饱饭。

“因为全国上下的各个关节都被地主士大夫阶级把持，丈量田地的是他们，收税的是他们，押送税粮进京的也是他们。

“这些地主就是吸血鬼，压榨百姓是他们的天性，朝廷税收政令一下来，他们就变成了贼，让贼来管钱，百姓自然过不上好日子。

“臣知道陛下一直想改变这个结构，但是别说天下，就是陛下身边，李丞相是大地主，胡丞相是大地主，刘伯温是大地主，那些不是大地主的，也都被封赏成大地主。

“陛下忽然发现，这时候再想动地主的利益，已经做不到了。

“但是不改变这个现状百姓永远过不上好日子，所以陛下一直在找机会。

“正好空印案来了，便借题发挥，处死了大量的地主。”

朱元璋听得胸膛起伏不定，也顾不得这满朝的大地主，神情激动的道：“他们不该死吗？”

李长卿再次展开状纸：“他们该死，但冯启春这些人不该死，臣不是来状告地主的，臣是为那些死去的清官讨个公道。

“臣能理解陛下改革大明体制的难处，前朝把这个国家祸害得不像样子，留下一堆僵化的地主阶级。

“陛下一心为民，却屡屡碰壁，八年了，看着百姓依然吃糠咽菜，一顿饥一顿饱，早就怒不可遏，好不容易等来这个机会，臣也想说一句杀得好，只是杀了太多不该杀的人。”

朱元璋的神态一直高傲，仰着下巴，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

默默的看着李长卿。

忽然他眼眶一红，泪湿眼眶，豆大的眼泪掉下来，轻声问道：“杀得好？你真这么觉得吗？”

朱元璋一时百感交集，很久没有人这样直截了当的跟他说这些话。

他难过并且感动的地方在于朝廷终于有人能这样慨然无畏的当面跟他谈论空印案，并且说到他心坎上。

而不是像别的臣子那样为了明哲保身，相互推诿，生怕受到牵连。

他明知道空印案可能杀了一些好官，却不得不继续杀下去。

李长卿一口气念出这么多清官。

他心如刀割，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一个清官多难得。他从小的经历，让他不相信天底下有清官。

他希望自己身边都是清官，也希望自己身边都是魏征那样的谏臣。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李长卿。

他这番话，更让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人。

有些政策，比如空印案，他就像一个人站在茫茫大雾的黑夜里，生怕有时候一意孤行迷了路，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确定，到底要杀多少才能警醒天下的贪官污吏，才能平息自己心头的怒火，才能改变这僵化的社会，而这时候就需要有李长卿这样的谏臣在后面拽自己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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