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问的声音太轻，以至于大殿后面的臣僚根本听不到。

但李长卿听到了，道：“臣是这么觉得的。在很多人心里陛下是个好皇帝，只是好的太极端，冯启春那些人死的太不值。”

朱元璋看着奉天殿的房顶，缓缓叹了口气。

他没想到李长卿懂他的心思，他为什么会懂让他想不明白，空印案是他看似一怒之下决定的，但这个怒火诚如李长卿所说已经憋了八年。

正好碰上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岂能放过。

但是一意孤行，冒着被天下人骂他残暴的恶名，不就是想改变一下大明格局吗。

这一点他相信李善长和胡惟庸都看不透他的用心良苦，因为作为大地主出身的他们，永远无法体会一个老百姓看着父母兄弟活活饿死的巨大悲痛，那种绝望和无力，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甚至变成一团火，熊熊燃烧，一旦成了燎原之势，天下都会改朝换代。

然而却被一个讼师看得明明白白。

他也不怕当众说出来，到了这个地步，开诚布公反而比隐瞒屠杀要好。

毕竟该杀的地主也杀了，虽然不见得能改变格局，但也是他目前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

杀光所有地主是不可能的，地主杀光了，大明这个社会架构也就崩溃了。

“李长卿，咱昨天觉得你是个好讼师，现在觉得你一定会是个好御史，你这状书咱收下了，退朝以后会好好再看一遍。”

“陛下可以收去状书，但臣是为冯启春他们讨公道的，朝廷大可下去调查，臣还是那句话，项上人头担保他们清廉不阿。若查证无虚假，请陛下下罪己诏，昭告天下，给他们一个清白。”

“不用调查，咱相信你的话，相信他们是清官。”

“那这罪己诏……”

“罪己诏下不了，他们就算是清官，但携带空印是事实。”

“陛下真的了解空印案吗？”

“难道你比咱还了解？”朱元璋又不服气了。

李长卿也不废话，为了罪己诏，也为了给冯启春他们平冤，慷慨激昂的道：

“第一，空印账册盖的是骑缝印，具体到每张纸上印迹并不完整，与一纸一印不同，即使流散出去，也办不成什么事。陛下明白这一点吧？”

“明白。”

“第二，钱粮这些账目数字，府必合省，省必合部，出入对错，最后户部说了算。这一点陛下也心知肚明。”

“没错。”

“而部省间距离，远则数千里，一旦有错，一次往返差不多要数月时间。先印而后书，这是权宜之计，且由来已久。陛下一点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朱元璋知道，地方官员来京报账，早就有携带空印的习惯，只是嘴上不承认。

“第三，国家立法，必须要有明确的法律，而后根据法律惩处违法者。但是《大明律》并没有针对空印的法律，大家一直是这么做的，并不知道有罪。如今一旦治罪，不能服人。倘若陛下临时要治罪，也要查清楚哪些性质恶劣，哪些可以缓一缓。”

“嗯。”朱元璋面无表情，袖中的手指一直摸来摸去，有些心虚的嗯了一声。

“朝廷培养一个合格的官员很难，能冒出一个清官更是当地的造化。而且能位至郡守的官员，都是数年培养所成，这些官员并非草菅可割而复生。

“陛下这龙椅能坐的安稳，靠的就是冯启春那种清廉为民的好官。他们被杀了，当地百姓民怨沸腾，不该给个说法吗？”

“该给。”朱元璋说道。

“嗯？”李长卿反倒愣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朱元璋这是认错了？

“该给他们一个公道，但不是现在。过几年吧，咱下一道罪己诏，给他们清白。”

朱元璋缓缓说道。

空印案确实有些大动干戈了，冤死了不少清官好官，被李长卿这么一说觉得很愧疚。而且正好趁此机会，下罪己诏，给那些连年打仗、加收税粮的百姓一个交代。

李善长和胡惟庸目瞪口呆。

满朝文武也都哗然，陛下居然认错了？

罪己诏那是说下就下的？一国之君关系国本，现在社会并不安稳，八年来各地起义数十次。

倘若罪己诏一下，岂不是更让那些乱民有了造反的理由。

一念及此，大家看向李长卿的目光都变了。

这人不过是个讼师，到了朝廷当御史，竟然凭着一张嘴把陛下说得下罪己诏了？

所以这就不用说了，未来摆在李长卿面前的，要么是官路长虹，要么是拉走砍头。

而他们一致认为前者的几率更大，因为按照陛下的性格，不想认错就一定不会认错，认错了就是认可李长卿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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