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宾客笑道,“自然,大梁的细作,亦不比蓟城的少。”
是了,哪国的都城都少不了列国的细作。
蓟城有魏国的细作,也必少不了楚国的细作,若是从前,还会有北羌和宋国的细作。
大梁呢,大梁也少不了燕楚的细作,因而实在没什么奇怪的。
主人好奇举杯,“我只是不知道,你们父子入主魏宫不过才一年之久,竟在蓟城布局了如此多的暗桩,上达三公,下至乞人,就连我在青瓦楼的事都知道个一清二楚,非三五年不能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乞人,即乞丐。据《孟子》、《吕氏春秋》、《列子》、《后汉书》、《桂苑丛谈》等书记载,有“乞人”、“丐人”这样的说法)
宾客不再作假,亦饮了酒,“从我知道魏昭平是个草包开始。”
哦,那大约便是在沈晏初十七岁入了魏营开始。因为自那时起,魏昭平是草包这件事,就连小七都知道了。
很快魏人便没有不知道的。
若他从那时便开始筹谋,至今已有六年之久了。
小七凝眉微叹,原来从那一年,沈晏初便有了觊觎魏宫之志,便生了拔旗易帜之心,因而十七岁的沈晏初就已经开始布局起一盘大棋。
但他韬光养晦,不露半分锋芒。
你瞧,这六年,沈家父子取先魏王而代之,进而图谋天下,若不是魏国早已千疮百孔,燕国又兵强马壮,只怕一步步蚕食掉燕土,踏平蓟城定是早晚的事。
狼贪虎视,野心昭昭。
小七脊背生凉,那她自己呢?
她同一年跟着沈晏初进魏营,她又是不是这盘大棋里的一颗棋子呢?
夜风吹来,陡得打了一个寒战。
若她也是一颗棋子,又该怎么办?
双手在袍袖里紧紧攥着,一时不敢再想下去。
左边的人说,“因而小七也是你送进燕营的。”
右边的人道,“是燕人俘虏了她,是你的人。”
她听见公子低笑,一颗心却提到了嗓子眼里。
她真想捂住双耳,真想做个眼瞎心盲的人,真想立刻从此处逃脱,逃得远远的,藏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不想听见。
但愈发逼近真相,她竟鬼使神差地伫在原地,一步也不想走开。
谁又不想知道真相呢?
谁又不想活得明明白白呢?
人就得活个明白,就得心明眼亮,才不为人驱使,才能活得坦坦荡荡。
左边的人又道,“陆九卿选中了她。”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
哦,是。
她想起来天坑旁的屠戮,想起自己的同袍被一个个地斩杀,那滚热的血好似仍旧喷溅在她的身上。
就好似兀然回到了魏昭平的三年冬,脊背上好似又挨了重重的一鞭子,那杂乱的马蹄声犹在耳边不住地回响,那高高溅起的乌黑雪泥亦是真实可见。
她记得是陆九卿选中了她,记得他说,“身量不高,心性倒硬。”
她记得是陆九卿策马将她带回了一座大帐,记得立在帐外的护卫禀说,“公子,陆大人送了人来。”
小七恍然失神,原以为是命运使然,却原来竟是有意为之吗?
右边的人笑道,“陆九卿?我想起来,似乎是妹婿的军师,从前在宫里见过。”
左边的人清清冷冷地笑,“你演技甚佳,满嘴无一句实话。但凡有点儿用处的人,全都被你利用了个遍。就连小七、连你的孩子、我的姨母,也利用了个彻底。小七跟着你,能学到什么好?”
右边的人整襟危坐,端静凛然,“妹婿,你能为燕国效死,我亦能为魏国殉道。你我是一样的人,旁人不懂,但你是该懂的。”
“我忧国奉公,兴邦立事,为的是保国安民,为的是魏国的社稷闾阎,我不为自己谋一分私利。魏燕交战已有上百年了,这上百年来,魏土一失再失,魏国民穷财尽,就要亡国灭种。在国家面前,人算什么呢?人实在渺小得不值一提。魏人就该为了魏国活,这是刻在魏人骨子里的血性,是他们死也不该忘记的气节。因而,你说,怎样才算利用?”(闾阎,即里巷内外的门,借指平民百姓)
沈宴初说的都是推心置腹的话,小七心里亦是认同的。
她从前在魏营三年,见过魏人战场厮杀舍身报国的模样。
魏国的军人打不垮、折不弯、掰不断,魏人是宁死都不肯降燕,因而两国的交战从来没有真正地停止过。
左边的人静默良久,“因而,小七被俘,到底是你的一步棋。”
右边的人兀自一叹,“这世间诸人,谁又不在棋局之中?你在,我亦在。”
是了,世人皆在棋局之中。
棋手亦是棋子。
小七心中荡然一空,惘惘然好似失去了什么,但到底失去了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就好似心口忽地被人扎了一刀,捅开一块,继而哗啦啦地被人撕破了一个大大的口子。
但到底怪不得他,怪不得大表哥。
她是魏人,原本也该为魏国尽节。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表哥又有什么错呢?
她应承公子要留在兰台,与魏国而言,难道又不是错吗?
世人都是棋子,也都有对错。
立场不同,因而道义不同。燕人的错,未必就是魏人的错。魏人的错,亦未必就是燕人的错。
她与章德公主同病相怜,因而比旁人更懂得章德公主的苦难。
忽地又有人疾疾穿过庭院来禀,“公子。”
“说。”
来人道,“陆犯受了四道大刑,昏死数次,咬定了没有背弃公子,一句也不肯招。”
公子许瞻笑了一声,“看着是个文人,倒有把硬骨头,请去掖庭见他的母亲。”
小七心中郁郁,这注定又是一个不眠的夜。
听见右边的人道,“他不是我的人。”
这是小七头一回听见沈宴初关于陆九卿如此明确的表态,若陆九卿不是,到底是一件好事罢?
是,但愿陆九卿干干净净,只做公子许瞻的人。
左边的人道,“九卿是个孝子,是与不是,总会审出来的。”
右边的人笑,“妹婿多疑,实在不是好事。他若是我的人,你早死了八百回了。”
但上位者怎能不疑,不疑便死无葬身之地。
左边的人自顾自饮了酒,“那我们再等一等罢,饮完这樽酒。”
天的确暖了,这一日檐上的积雪已化了许多,至夜里,仍旧顺着瓦当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来。
右边的人笑叹,“那便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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