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最是熬人的。
室内的人在等,室外的人也在等。
想必狱中的人,掖庭的人也都在等。
室内的人看似陶陶然对酌,内里必是在交锋、博弈与较量。
小七想,上一回她与大表哥在茶室相见,也都如目下一般,一举一动也都落在了公子的眼里了。
难怪他生气。
此时月落参横,东方既白,这一夜竟就要过去了。
周遭寂若无人,她看着屋檐上的积雪雨幕似的顺着瓦当滴答滴答地往下淌,才觉出自己早已口干舌燥。
自晌午前于九重台与燕庄王共进了午膳,回兰台后的事一茬接着一茬,她在正堂、未央台和公主客居的小楼间来回奔波,公子的酒都饮过了两轮,她却好似并没有吃过什么东西。
虽不曾乱成一锅粥,但到底是什么都顾不上。
伸手去接,不多时便接了一捧,她仰头饮下,这春日的积雪竟有几分甘甜。
在这漫长又难熬的等待中,第一拨人来了。
郑寺人引着一个身着盔甲的人疾疾地往木廊走去,躬身禀道,“公子,中郎将来了。”
哦,虎贲军的中郎将,那个叫东方褚的人。
左边的人浅浅应了一声,依旧不动声色地饮着。
东方褚抱拳禀道,“回禀公子,末将率人盘查了万福宫上下,并不见可疑的人。末将又命人搜查阖宫上下,也不曾搜到什么可疑的物件。”
左边的人手中角觞轻晃,“严密监守万福宫与九重台,不得有片刻松懈。”
东方褚领命匆匆退了下去,盔甲与兵器在寂静的夜里摩擦出苍啷啷的声响。
第一拨人才走,第二拨人便来了。
郑寺人又引着人行色匆匆地来,“公子,万福宫来人了。”
不是白日见到的宫娥,是大周后身边另两个年纪长些的宫人,迈着细细碎碎的步子一路疾行到廊下,见了木纱门上打出来的影子,踟蹰了一会儿才躬身问道,“公子在见客,可方便说话?”
左边的主人道,“自家人,无妨。”
宫人应声禀道,“医官仔细查验了娘娘进过的膳食、用过的杯盘、饮过的药渣,就连殿内的摆设和焚的香都一一核查过,没有发现用毒的迹象。”
宫人欲言又止,“娘娘.......娘娘......”
“娘娘还是头疼,昏迷中不住地念叨着‘血咒’......‘血咒’......还念叨着自己撞上了马车......撞得头痛欲裂......”
“娘娘今日并未出宫,连大殿都不曾出去,哪里又能撞上什么马车呢......“娘娘还哭,含含糊糊地说对不起姊妹......敬姑姑想好好地问一问娘娘,到底是什么事,娘娘昏迷不醒,却也问不明白......”
“老奴和敬姑姑实在没有法子,赶紧来禀报公子,还请公子拿个主意。”
小七悚然一惊,凉森森的夜陡地头皮发麻。
难道大周后果真是中了邪吗?
血咒、撞上马车、头疼欲裂,无一不与午时小周后的献祭一一对应起来。
那大小萨满紧锣密铃,鼓噪而进,一身的虎蛇蜥蛙,念念有词,念得人头昏脑眩,意乱心慌。
那小周后鬼气森森,狰狞可怖,一身血咒的白袍子朝马车撞来,撞得脑门开花,血浆四溅。
小周后凄厉的话还犹在耳畔,“我与你母亲曾在阿布凯赫赫面前起了血誓,你母亲忘了,我得提醒她。”
平明的清风吹来,小七激灵一下打了个寒颤,袍袖中的双手下意识地捏紧了,难道血咒是真,羌人信奉的阿布凯赫赫也是真吗?
从前公子是不信的,从前她亦是不信的。
如今呢?
只知道六百年前脚下这四分五裂的土地曾由殷人统治。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出自《礼记·表记》)无论事务大小,皆以甲骨占卜,问道鬼神。
占卜之外,还要祈禳祭祀。殷人祭祀名目繁多,有报、登、御、岁等数十种,以求祈年祈寿,禳灾去病,驱逐邪祟。
诸多祭祀中,尤以人祭最为可怖。你想,用战俘与奴隶的血肉之躯来取悦苍天鬼神,实在残忍血腥,令人发指。
殷人为此专设了从事占卜祭祀的巫师,但因巫师权力过大,甚至能与人皇平起平坐,殷商晚期开始“灭神”。
只祭祖先,不祀神灵。
殷人最后一代人皇帝辛更为激进,认为“我生不有命在天乎?”,不止废除了巫师,连祖先也不再祭祀。
自此之后,殷人的神权时代终结。
至周一朝,开始推行礼法,敬天保民,周礼取代了墒神。
燕国建国三百余载,是周召公奭的后裔,真正的王室贵族,所奉自然是不信鬼神的周礼。
因而,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明?
若有,殷人又是因何而亡?
主人问起了宾客,“这世上可有怪力乱神?”
宾客笑答,“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魏人敬重神明,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出自《左传·成公·成公十三年》,意为祭祀和战争是国家大事,要靠神的保佑和支持;牺牲玉帛,弗敢加也,亦出自《左传》,意为祭祀是大事,牛羊牲畜以及玉帛都不能缺少)
是,宾客所答皆是真。
魏人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出自《史记·礼书》)
若非国破家亡,大命将泛,魏宫绝不废祭祀之礼。因而自古以来,世人所说的保家卫国,保得便是宗庙社稷。
主人又问,“魏人的神明与北羌的天神是一回事吗?”
宾客摇头,“魏人敬天法祖,信奉的是天地祖宗。据说羌人信奉阿布凯赫赫与乌布西奔妈妈,名目虽大有不同,但无非都是天地祖先罢了。”
主人追问,“你可信当真有什么血咒?”
宾客答道,“听闻是北羌独有的古老巫术,二人在神前歃血起誓,若有违背,一人以死献祭天神,另一人必遭血咒反噬,从而饱受折磨,疼痛不止,直至死去。”
原来当真有血咒这种巫术。
小七蹙额,为大周后担忧,也为公子发愁。
她凝眉盯着左边的公子,心想,一个从不信鬼神的人,如今又能轻信什么巫术吗?
他大抵也是苦心焦思,疑信参半。
可已确信无人投毒,而大周后的症状已然药石无医,好似也由不得公子不信了。
她见公子微微点头,冲门外命道,“去请羌王来兰台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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