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 祝卿若与林鹤时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些变化。
林鹤时在有意疏远,祝卿若也没再询问原因,只默默拉开了与林鹤时的距离, 每日只在学习的时候才会与林鹤时见面,其他时间,除了必要的交流, 二人都不再与对方说话。
这样的怪异举动引起了雾照山其他人的关注,华亭甚至跟晓晓悄悄打赌, 赌他们什么时候能和好。
华亭觉得肯定是文娘子先低头, 在他眼里, 他家先生是那种就算做错了, 也决计不会承认的人。
晓晓觉得一定是千山先生先开口求和,她家娘子虽然性格温柔,但也有执拗的一面,若认定了一件事, 很难会改变看法。
夜星和岁岁则是觉得两边说的都有理,谁也不搭茬。
几人就在这古怪的气氛下在竹园混了一段时间,谁都不敢戳穿两个主子的心思。
一日下学后, 林鹤时在无人的书房里整理着第二日要讲的书卷。
他收起书正要离开,经过祝卿若的书桌旁时, 余光瞥见桌角处有一张写了东西的纸笺。
林鹤时的脚步微顿, 弯腰将它拾了起来, 这纸敞着胸怀, 林鹤时将它拿起来时不可避免地看见了上面的内容。
这是她写给方芜的信笺, 信上写了能帮方芜掌控禹州的计谋。
林鹤时大略看了一眼,计谋甚妙,既能保证不被朝廷发现, 也能在不伤兵力的情况下让方芜全权掌控禹州,与她暗中来往。
但林鹤时发现了一点漏洞,她的想法和计谋都很好,可她忘了给陈玄青留下一点希望。
对于山穷水尽的人来说,若看不到一丝希望,那他便是他人的催命符。此计虽说能挟制住陈玄青,可若他不管不顾,欲要与方芜鱼死网破,也不是没有可能坏了她们的计划。
林鹤时走回书桌前,执笔点了墨水,就要往信笺上添些字。
但在落笔前,林鹤时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落下笔迹。
他想了想,放下毛笔,从柜子里拿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空白信笺,誊抄了祝卿若信中内容,但在信中增减了一些字。
写完后,他将两封信对比着,内容长度相同,最终停笔的位置也相同。
确定没有什么问题,林鹤时便晾干了墨迹,将其放回到他拾起信时的位置。
而最初那封信,林鹤时凝视了许久,最终将它叠起,放在了书柜最深处,用古籍压住。
屋外有脚步声靠近,林鹤时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左右扫视片刻,随即跨步至书桌前,低头作势整理书卷。
来人脚步匆匆,本以为里面没有人,没想到林鹤时还在房中,她心中奇怪先生怎么还没走,手上朝他行了一礼:“见过先生。”
清脆的少女音,带着盎然生机。
不是她。
林鹤时手下动作顿了顿,抬眸看了晓晓一眼,“嗯”了一声,然后接着低头整理书卷。
晓晓知道他的性子,没再多打扰,走至祝卿若的书桌前,目光上下扫视,最后在桌脚处找到了娘子遗漏的信笺。
她眼睛一亮,将信笺捡了起来,确定是娘子的字迹后,她便又朝林鹤时无声行了一礼,转身就跑开了。
脚步声很快消失在书房,林鹤时抬眸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书房,又低下头看着自己不知道在整理什么的手,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在期待什么?
他什么也不该期待。
林鹤时敛下眼中思绪,抬脚走了出去,书房被他抛在身后,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而晓晓找到东西后,很快就回到了祝卿若的房间。
“娘子,给!”
她将信递给祝卿若,“我在桌脚找到的,许是娘子行走的时候飘下来了。”
祝卿若接过信,对晓晓道:“谢谢晓晓。”
晓晓笑眯眯摇头,“没关系,娘子有事尽可吩咐。”
祝卿若对她微微一笑以作回应,随即低头查看着信笺。
这一看便让她发现了端倪,虽然这份信纸的长度以及最后的落笔位置与她写的一致,但里面多了一点东西。
祝卿若将桌上刚刚才写好的另外一封信拿了过来,与手上这张进行比对。
两封信的内容基本一致,细节与计谋还有结果,全都考虑到了。
祝卿若看向左手边的信纸,这是晓晓拿回来的那张。
她遗漏的那份,是尚未完善的回信,方才上课时又有新的想法,于是匆忙赶回来又写了一封,只是没想到最初的那封落在了书房。
还被夫子捡到了。
祝卿若一眼便知晓此事是林鹤时做的,可她还是不明白,他明明可以直接与她说,也可以拿着信来找她,为什么他要用这种曲折的办法来帮她?
联想到最近夫子的疏离,祝卿若心中更加不解。
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就算她询问,也只得到了些无所谓的安慰,根本没有正面回答她。
他是什么时候起改变的?
祝卿若陷入思索,仔细回忆导致林鹤时改变的契机。
似乎,是在初二那日,夫子在石亭与她说要开始遵循君臣之礼。
而初一他们不曾见过面,华亭曾说年夜那晚夫子在厅堂坐了一整夜。
所以是在年夜那晚,夫子开始转变态度。
而年夜那晚...
祝卿若想到自己赶回雾照山与夫子庆祝新年,夫子是否觉得她这般行为过于越界了?
祝卿若仔细想想,觉得此举对于两个年纪相近的男女来说确实太过亲近,夫子发现并拉开距离,也是情有可原。
也怪她当时只想着与夫子的承诺,一时忘形,反倒叫夫子有了抵触之心。
难怪这段时间夫子总在疏远她,叫她一头雾水,如何也想不明白,甚至于暗暗赌气,学着他的样子疏远他。
现在想明白了原因,祝卿若只觉轻松了许多。
她现在还未与慕如归和离,算作是有夫之妇,在别人眼里,她求学于其他男子已然算是出格。
她虽然不在乎世人的看法,但还需要为夫子的清名着想,不能因为她,将夫子这样一个冰壶玉尺,光明磊落的君子拉到淤泥之下,受世人白眼。
祝卿若想通之后,便也不再与林鹤时赌气,虽然二人之间还是刻意保持的距离,但比起之前好似不再往来一般疏远要好上许多,至少这回祝卿若是自愿且认可的。
上午学完棋艺之后,眼见林鹤时起身就要离开,祝卿若出声唤住了他。
“夫子等一下。”
林鹤时的脚步顿住,没有转过身看她,只微微偏过头,“怎么了?”
祝卿若从石椅上站起,往前走了两步,靠近他一些,又不至于与他距离太近。
林鹤时听见她说:“这些日子,夫子一直在有意与我疏远,我本不理解为何夫子要这么做,但如今,夫子的心思我明白了。”
林鹤时瞳孔地震,下意识回过身面对她,惊愕道:“你...你明白了?!”
祝卿若点点头,“是。”
林鹤时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停滞不动了,他屏住呼吸,压下心口震颤,强作镇定道:“所以呢,你知道了我的心思...你要怎么做?”
祝卿若认真道:“夫子心思是对的,是我考虑不周,忘了你我虽为师徒,但也还是年龄相近的男女,不该只遵循师徒之谊,也该明白男女之别才对。”
林鹤时眼睛里流转的波澜停住,愣愣道:“你说的,明白我的心思,是明白该与我保持距离?”
祝卿若颔首道:“是,世人喜欢口舌之欲,我不该将夫子牵扯下来,所以以后夫子不必躲我,学生自会与夫子守好男女界限,夫子只需一如往常即可。”
她顿了顿,补充道:“若夫子不放心,也可以继续如此,学生再不会有任何不满,夫子放心就是。”
林鹤时不知该为她没有发觉自己的阴暗心思而庆幸,还是该为了她未开情窍而失落。
在祝卿若一本正经的脸色上,林鹤时看不出半分玩笑的意思,他知道这是她的真心话,可正是因为知道是她的真心话,林鹤时胸膛那股莫名的火气越来越大。
未免在她面前露出丑态,林鹤时移开视线,丢下一句“随你”之后就转身大步离开了。
祝卿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眸中眼波微凝,但很快就又恢复到温和有礼的模样。
她将桌上残局一点一点归置好,之后便也离开了石亭,只有崖边悄悄冒出的青草在微风中浅浅摇摆着芽尖。
之后,华亭发现,自家先生更冷清了。
反观文娘子,温柔体贴,大方有礼,一如刚上雾照山的模样。
他实在搞不懂先生的想法,连文娘子都已经转过弯来了,怎么他还这么别扭呢?
进入三月以后,雾照山的冰雪已经全部消融,春风拂过,竹园的植物重现生机,一切都是盎然向上的,只有林鹤时的脸,还停留在冬天。
华亭不敢问他,只敢在背后与晓晓她们吐槽先生周围都快冻成冰窖了,也不知道文娘子是怎么忍过来的,每天还是那么一张漂亮的笑脸,先生每每面对,竟也舍得冷脸。
反正华亭是不舍得的。
这日,他看见先生又带着一张冷脸回竹园,华亭一眼就想跑,只是很不幸,林鹤时就是冲他来的。
“站住。”
华亭无奈只能转回身应道:“先生怎么了?现在不是在石亭的时间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林鹤时问他:“她呢?”
华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谁?”
林鹤时脸色不太好看,重复道:“文麟。”
华亭恍然大悟,原来是说文娘子,他还当是谁呢?
他看着这些日子以来,难得露出着急神色的先生,怪道:“文娘子下山办事去了,不是与先生请过假了吗?”
林鹤时听见这话脸色更显难看,又难掩焦虑道:“她从前下山都会与我说归来的日子,可这回没有与我说,都已经去了半月,怎地还没回来?”
华亭也不知道,只道:“文娘子是去剿匪,可能匪寇凶狠,耽误了些时间也有可能...”
“剿匪?!”
林鹤时突如其来的高声将华亭吓了一跳,他连话都不会说了,“对...对对啊,剿匪。”
“难道她不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剿匪还用她这做君主的亲自去吗??她手下的李兆其、秦毅难道都是死的??叫她一个女子去?”
林鹤时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情绪外放过,充斥着怒意,还有遮也遮不住的担忧。
华亭为祝卿若辩驳道:“先生明明赞同文娘子称帝的理念,怎地现在还看不起女子了?”
林鹤时皱眉道:“我何时看不起女子了?”
华亭胆子也回来了,回道:“从前文娘子也亲自去清剿过不少匪徒,也没见先生这么担忧过,甚至还觉得那些匪徒够不上做文娘子的对手。如今一听文娘子去剿匪,竟还觉得文娘子一名女子不该亲自去,难道这不是看不起女子,与先生之前的理念前后矛盾吗?”
林鹤时被他说的哑口无言,连反驳的话也说不出一句。
他为什么会脱口而出她不该去?
他明明是想要她多历练,以便日后站上那个位置更有底气,面对众多臣子也能站得住场子...
在他发愣时,华亭又小声道:“而且,从前先生怎么不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现在才说?”
林鹤时眼睛微动,解释道:“从前的匪都是小打小闹,根本敌不过她手下的人,我正是因为知晓才不担心。可如今还在大齐肆虐的匪患,都是穷凶极恶之辈,此行定然凶险,我怕她万一敌不过,我少了一个满意的弟子怎么办?”
华亭探寻地看他一眼,没从林鹤时脸上看出撒谎的意思,这才放下心中怪异。
林鹤时见他不再怀疑,心中也莫名松了口气,转身往书房走去。
华亭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嘟囔道:“凶恶与否,不都是匪吗?有何不同?”
他自以为小声的嘟囔实则清楚地传到了林鹤时的耳中,他停住了脚步。
是啊,不论是否凶恶,不都是匪徒吗?
既是匪徒,便都有危险,他为何当初不觉担忧,如今却连对方匪徒是谁都没弄清楚,就满心满眼只剩慌张?
林鹤时不敢细究自己改变的原因,近乎狼狈地逃离了这里。
中午的时候,林鹤时没有出现在膳厅,夜星送去他书房的饭菜都一样未动。
到了晚上,还是如此。
夜星站在门口劝他用些饭菜,却只得到一片沉默。
久到夜星以为林鹤时是不是不在书房了时,里面倏然传来一道沉闷的声音,“拿些酒来。”
夜星以为自己听错了,“先生要什么?”
“酒。”
先生爱重身体,追求健康长寿,因此每日早睡早起,饮食习惯都很规律,偶尔有贪看古籍导致晚睡,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场面。
像年夜那晚独坐到天亮,更是前所未有的行为。
没想到现在先生竟然找他要酒,这是发生了什么??
夜星想回绝,但又不敢违背林鹤时的命令,只好将去年文娘子准备在年夜上与他们共饮的酒拿了出来。
当时他们没能喝上,今日倒成全了先生。
夜星担忧的目光落在再次禁闭的房门上,犹豫再三后,还是离开了。
书房里,林鹤时为自己满倒一杯酒,径直灌进喉咙里。
这酒并不烈,入口回甘,带着丝丝缕缕的清香。
熟悉的香味令他侧目,他看向装酒的圆酒壶,壶面上刻着一只小麒麟。
是她酿的酒。
林鹤时其实可以喝酒,只是为了身体,从不饮酒。
她酿的酒,就像她这人一样,温和醇厚,却不至于令人发昏。
林鹤时凝视着那只小麒麟,却好似看见了她温婉的笑颜。
他爱上了自己的学生。
林鹤时确信这一点。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隐忍着自己的爱意,就算日日相对,也不敢暴露任何想法。
多日的躲闪、避而不谈、下意识的忽略,在今天华亭简短几句话中溃不成军,随之而来的是压抑到极致的汹涌情绪。
不是因为她是女子而担忧,而是因为去的人是她才担忧...
天地君亲师,他是她的夫子,是她的老师,是她除亲人以外最为尊敬的人。
他明明知晓他们之间没有好结果,却也还是忍不住生出期盼。
这近三月的疏远中,在她难过不解之时,他一直在古籍中找寻师徒生情的案例,试图用任何一对师徒相恋的例子来说服自己,说服自己可以爱自己的学生。
但无一例外,他找不到。
林鹤时二十三年来接受的所有学识、理念、道德...
没有一条能够容忍他爱她。
所以他只能回避,想要在尚处萌芽之际,将这段注定无望的感情早早掐断。
但林鹤时绝望发现,就算他远离,就算他不接受她的任何好意,他也还是忍不住暗暗关注她。
甚至于这隐藏起来的爱意与日俱增,他每日闭眼时,眼前出现的,仍然是她站在雪地里,提着素纱灯笼,对他笑得眉眼弯弯的场景。
林鹤时伸出手指,细细摩挲着酒壶上的麒麟纹饰,终究还是没有放肆自己心头遐思。
他露出一道无奈的浅浅笑意,带着抹不去的苦涩。
就算只是她留下的一点小印记,他也无法准许自己在这印记面前露出丑态。
林鹤时打开抽屉,想拿一块帕子将酒壶擦拭干净,映入眼帘的,是那方白竹青帕。
这是她来雾照山没多久时,因为担忧他受寒,特意煮了药叫他喝后,随手递给他擦嘴的帕子。
之后便留在他这,他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也一直没有归还。
现在想来,怕是他一早便对她生出了旖旎心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
林鹤时望着麒麟酒壶,与抽屉里安静躺在那的青帕,这些都是她留下的痕迹。
她明明不在这,他身边却处处都有她。
林鹤时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最终将酒壶放到帕子旁边,合上抽屉,一点一点掩盖住光亮,就像遮住了自己那见不得光的心思,叫人再也看不见。
桌上没了撰取他全部心思的物件,林鹤时换了神思,独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任夜色慢慢吞没自己的身躯,直到彻底淹没在黑暗之中。
这一晚,他在书房静坐到天亮,没人知道他在里面想了些什么。
雾照山上的华亭与夜星只知道,在三个月的冷清之后,他们那位清风朗朗,如天上月般孤傲皎洁的千山先生,终于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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