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二年九月初八,天子旌纛终于与大宋官家一道——重返汴京!
这位在靖康之劫中唯一幸免于难的皇家亲王,靠着顾渊一条来历不明的衣带诏承继了皇位。他原以为自己会是大宋的中兴之主,却未曾想到仅仅不到两年光景,便已成了现在这般,如笼中之鸟。
这世道,如何就成了这般样子?
他原本也算是一位英睿无双的少年天子、赵宋天家之中难得能骑得战马、开得硬弓的人物!可自从登上皇位,他却只觉自己顾虑越来越多,只觉方方面面皆是明枪暗箭,让他根本就是举步维艰!
尤其是在河北路上见识了金军凶悍之后,他的勇气、他的决心也终于再坚持不住,只得在一次又一次的仓皇南撤之中消磨殆尽——直到临安夜雨中一场天变,那个将他送上皇位的臣子,凭借着翻云覆雨的手段,借着大势将半壁江山权柄揽入己手!
如今,顾渊奉天子车驾还都汴京,他甚至都懒得跟随一旁!而是将官家扔给宗泽和李纲,只派了张泰安护持左右。
“官家回来了!官家回来了!”
“大宋威武!官家万岁!”
天家车队在对此一无所知的民众热切呼声中入得大宋旧日之都,向着那象征他们统治的宫城络绎而去……只是官家并未如他们所想的那样露面,让这些想要一睹天颜的汴京市民多少有些失望。
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车驾之中,那位赵官家的境遇比起他当初那位兄长未必好到哪里去——哪怕周围是群臣与万民在山呼万岁,可他之侧却也全是凶猛彪悍的精锐甲士,护持着他走向宫殿,也是走向他的囚笼。
顾渊不知是念及旧情还是顾忌天家薄面,允许茂德帝姬随侍官家之侧。可她这位五姐难道就全然可信了么?
这位统领着皇城司的天家帝姬,如今在赵构眼中,正愈发面目复杂起来!她的立场越来越模糊,在顾渊的军功集团与文官集团之间长袖善舞,与他这位官家说的是要保住天家帝位。可她实际做的那些事情,怎么看都让他觉得难以捉摸。
她有时与顾渊和他麾下走得颇近,有时又与如今朝中最大的反对派秦桧那边暗通款曲。甚至她的手中还笼络了如杨沂中这般不属于胜捷军或者淮水大营体系统军军将,说是要作为他们赵氏的武力基础……可在顾渊提出迁都汴京之时,她却又是宗室之中第一个站出来表示坚定支持的。
天家车驾在石板路上微微摇晃,赵构与赵福金在銮驾之中对坐着,似乎是重返汴京触景生情,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二人之侧,车窗帘幕皆死死遮住,让他们看不见窗外情景,仿佛这样便看不见满城残败、看不见当年破城之日那些屈辱和苦难。
终于,赵构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是干涩的:“听响动,咱们该是走上御街了……上次走这条路,还是金军围城之日,我自御前领命,入金营为质。那一日,我只想着不能在蛮人面前堕了我大宋威风,却没想后来世事无常……当真恍若隔世!”
赵福金抬眼看了这位如今已被彻底架空了权力的皇帝一眼,低声开口: “官家这一句恍若隔世……对我来说便是生死永隔。每每忆起,没有感慨,只有锥心之痛。”
她这番话说得不怎么客气,赵构也听出言语中那些不满,可他又能解释些什么呢?
车驾中再度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赵构似乎才没话找话般地解释道:“五姐……五姐所受苦楚,我又如何不知?我知五姐心中有所怨气,怨我当年未曾提兵来救,可五姐想想,那时的金军是何等威风?咱们大宋西军尚且被他们杀得七零八落,更遑论我征募的那些乌合之众?对外说是八万兵马……可便是全师而来,又能救得了这汴京城么?”
“救不了……”赵福金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多言。
正当赵构以为她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却只听她忽而幽幽说道:“可那一日,顾渊却带着百余溃兵在城下救了十九姐……官家想必也是听说过的吧。”
“是……”说到这,赵构重重地叹了口气,“可五姐也当知,乱军之中救下一人,与乱世之中救下一城是不一样的!”
“是么?”赵福金不置可否,过了一阵缓缓说道,“那如今顾枢相奉官家还都汴京是不是对天下来说,亦是救下了此城呢?”
赵构被她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过了好久方才撇过头去,扯开了话题:“……顾渊兵马现在是驻扎万胜镇么?”
“不是……”赵福金听到官家忽然问起,自知道这位官家在盘算什么,可她却不在乎,又如常那般轻声解释道,“万胜镇只是顾渊本部大营屯驻之地,最多不过一万兵马,且多为新军。他御营主力已经向北而进,直抵黄河沿线,今日大约已经入阳武了吧……”
“黄河?”赵构听到这个消息,心底也是微微感慨。当初黄河八万守军望风而逃,方才酿成靖康之难,谁也不曾想到,不到两年,宋军便再度将这条屏障置于自己控制之下——无比讽刺的是,说起来,这还能算是他赵官家的武功!毕竟,顾渊调度兵马北征的谕旨,也是他用了印的……
“……另外还有岳鹏举已抵达荥阳左近;十九姐的兵马据说也克复济州正向兴仁府而动——顾渊三路大军已经就位,剩下事情便看他手段,能否引来金军了。”
“五姐真的信……顾渊凭着这不足一年拉起的兵马能胜得了金军?当年太原、汴京,咱们练了那么多年的西军都垮下来了,他顾渊真顶得住?”
听到此处,赵福金掀开自己那一侧帘幕,自靖康以来第一次注视那座将她抛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城池。只是这一回,她再不是当年那手无寸铁的女子,她的袖中亦握住了利刃!
“官家……”她深吸了口气,手上用劲一把扯下了车驾帘幕,而后听着外面经久不衰的呼声,过了许久方才答道,“天下战守之事……不在兵马、却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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