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宋天子,还于旧都,大宋上下自然如痴如狂!似乎旦夕之间,靖康之耻便被扫除,就连那仍虎踞两河的金人也不过是秋后之蝗,只在苟延残喘!
需要与金军交战的御营上下倒是还好,可大宋民间,这种狂醉的氛围已随着官家入城式而达到最顶点!甚至有好事者开始组织什么祭祀祈福仪式,祈求来年安康和丰收!
——至于那些熬过靖康之劫和兵乱匪患的商家,更是开始活络起来。他们在尚算规整的御道两侧支起摊子,卖力地向人群、包括那些两侧警戒的甲士兜售自己的商品,将这原本死气沉沉的汴京,搅动起了些许难得的生机。
面对此情此景,临时调任殿前司副都指挥的张泰安眯着一双眼睛,独臂按在自己刀柄上,似乎是想从那纷乱人群中找到阴谋的踪迹,却根本无能为力。
他那柄刀黑沉沉的,看上去便厚重无匹,刀柄更是缠着浸透了血的绑带,显得狰狞可怖。
青州一战,这位悍将率领顾渊亲卫指挥浴血陷阵,虽然最后免不了被兀术的步战铁浮屠淹没,一整个指挥十不存一,可却堪堪抵住了金军突阵,拿四百多条性命换来那场宋金交兵以来最大规模的歼灭!
战后,他是被人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随军郎中见到他的惨状都直摇头,他全身负创二十余处,一条胳膊被金军铁骨朵彻底砸废,只剩下皮肉连着。
不过对此,他头也不带皱一下的,喝了口酒,便叫随军郎中将自己那眼看没救了的胳膊给截了。如今虽然一边袖子里空空荡荡的,可他除了挽不了弓外,照样舞得长刀、骑得烈马,甚至夹着马槊冲阵也不在话下,即便上阵厮杀也未必便比那些老卒差了去!
只不过顾渊到底还是对他这样起家时的老人多有照顾,将他从一线调离,让他带着一千精兵,做天子扈从——说是天家亲卫,实则却是监视、隔绝这位赵官家的。
这一点张泰安心里自然清楚。
他一向也是那种说得少做得多的性子,对这道令也没太多想法,默默领了军令,便去做了。
今日这入城仪式,他原本也安排得谨慎。
汴京城内,各处制高点上都安排了亲信带着弩手戒备,官家车架之后甚至还放了一百甲骑在手,皆是人马披甲,随时准备冲阵!就是怕万一有什么意外。
好在今日虽然喧闹,却到底还是平淡过去——如今眼看着官家入了大内,换做赵殿帅原本留下的兵马上来接管。而他也不多说什么,只与那交接的禁军将领沉默地点了下头,便叫左右封锁大内各处宫门,算是给了这位官家最后一点薄面。
张泰安是个简单的军汉,凭着一身本事在这乱世闯出条路来,从没想过什么大富大贵。
他这辈子原本最大的指望便是跟着刘统领立些功勋、受些赏赐,而后回老家去讨个媳妇。却未想到,自己身子都废了,居然还被节度提拔到今日这等地位!眼瞧着已经与刘国庆平起平坐,亦是个统领之位!
“张统领卫护官家辛苦,我们两个老头子便先行告退了……”
大内的宫门在他背后缓缓闭拢,李纲与宗泽两位同样领了这护送官家差事的老相公颇为客气地与他这位如今汴京城实际上的控制人拱手作别。
这两位老臣态度客气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冷淡,似乎是在用这样的态度在提醒这些顾渊麾下的武臣——他们并非与那权臣是一体的。
可张泰安对这些事情毫不在乎,反而觉得这两位大人物对他的客气着实有些奇怪。他甚是手足无措,单手扶刀,向着那两位相公点头致意:“两位相公慢走……为官家站班,哪里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说法。”
听他这般分说,李纲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
而宗泽那边瞧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笑着道:“张统领最好是真地为官家站班……御前班直的差事,可并非那么好做。稍有差池,于你,于你背后那位,可都是万劫不复!”
他们说完,便摇头叹息着离开,只留下张泰安一人带马在大内宫禁之前。
“统领……御道上那些站班的兄弟,看是不是先撤回来?那边商贩太多,人流也太杂乱了些,看是不是要驱散一番?我怕稍有不慎,会闹出乱子来。”他手下眼见着官家车队入了大内,庆贺的人群隐隐有失控迹象,上前提醒说道。
“嗯……”张泰安点点头,攥紧了手中刀柄,后又松开,闭着眼挥手道,“撤了吧——叫兄弟们撤到大内宫墙前,守好官家,不得有半点闪失!至于那些商贩,只要不接近到五十步内,便不必理会。节度之前吩咐过,说我们这一军入得城来,不得滋扰民生……”
“喏……”那手下应了一声。可刚想回去传令,却挠挠头,又转了回来。“——统领,啥是民生?”
张泰安见状,也是难得地笑了笑。别的问题他不清楚,这些事情,他还是在顾节度那速成班里学过的……
他想着,从鞍侧拿起马鞭,轻轻在那手下兜鍪上敲了一下,指着前方不远处一位正在卖力吆喝的女孩,道:“叶家七郎对吧!你瞧着那乱世里拼命活着的人、那对明日不服输的盼头……那便是民生!”
而似乎是注意到这边动静,那边正在贩着什么东西的姑娘瞥了一眼这位骑着一匹黑马、浑身甲胄跟铁塔似的军将,而后,居然挎着个食盒,轻盈地蹿了过来。
御道之上,这时候适逢兵马回撤,依然止不住兴奋的人群挤作一团。她的年纪不大,穿着一席红色长裙,在这一时难复元气的汴京城中依然是难得的一抹亮色。
张泰安手下军士,眼见这么个小姑娘一跑一颠过来,也是看向自家统领,见他并没有发话,便没有亮出兵刃为难的意思。他们只是在这女孩距离张泰安还有几步时将她拦下,故作凶悍地喝道:“大内禁地,都指挥面前,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哪知道那小姑娘却并不买账,先是冷眼看了拦住自己的那两名甲士一眼,而后目光越过他们,与张泰安对上,狡黠一笑,声音清越:“这位将主……我见过你的!上次胜捷军入城时,你便跟在那位顾节度身边的!这次回来要不要尝尝我家烤饼?我家的饼子是这汴京城里都有名的‘得胜饼’,当年那位顾节度与顺德帝姬克复汴京时可都尝过哩!我给将主买一盒送一盒,分与诸位军爷,讨个好彩头!”
她这样一说,张泰安倒是依稀想了起来,似乎在他们克复汴京那一日,满城灰败中确实有这样一位红衣的女孩。她孤身一人,给十九帝姬送上一张烤饼。可那时她似乎年纪还小,蓬头垢面,却不想今日又在这里撞见,仅仅是经年光景,便开始出落得亭亭玉立——亦或者她只是为了生意、也是为了生存,学会收拾起自己容颜。
“好啊……多钱!”张泰安笑着,亦是高声答道。
有那么一瞬,这位死人堆里滚出条性命的战将多少觉得这样的祥和与安宁有些许不真实的幻觉。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话本中的一员过客——青史在身旁呼啸着流转,而这天地间只有他披甲、独臂、扶刀,与那红衣少女遥遥相对,看着她举着那食盒,与他笑颜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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