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西翼的苦战，战线东侧，御营左军的攻势展开要顺利得多。

王胜、解元两部面对着的皆是金军从云内诸州、从北方腹地紧急调集过来的部族兵马。

这些金军，虽也算得上战兵，却多是亲贵子弟，平日里负责些守御要地、弹压蒙兀人，论好勇斗狠，确实还算可以，单打独斗起来，战斗技巧也还算不错……可论起组织严明、论起死战到底的决心，实是无法同当年粘罕与斡离不手下那两支纵横天下的强军相比！

只是时移世易，如今这残破大金，能够拉出他们这样一支兵马已是不易！

这一次，希尹一改往日老成持重的军略，将这至关重要的两万人马直接配置在涿水防线最前端。他显然是希望这支兵马，能够依凭着高地上那座堡寨，在宋军攻势面前稳住战线，而后以霹雳炮对宋军后续包抄兵马狠狠杀伤一气！

可即便是他也没有想到，如今宋、金两军这种主力步军，战力竟然已经有了差距！面对宋军步战阵列的徐进如林，他费尽心思搜罗起来的儿郎以莫大的勇气迎上，却都纷纷落败下来。他们此前所有的作战经验、接受的武技训练，根本不足以对抗这样绞肉机般残酷战阵！

一些勇武敢战的谋克，毫不惜身，怪叫着带队冲杀上前，可他们皆是还未交手便被宋军铁矢劈头盖脸的横扫！还未及倒地，紧接着便是枪林斧阵迎面刺来、他们手中铁矛、盾牌被轻易击碎，锋线之上，双方根本无从躲避，只能靠着一身甲胄，闭着眼睛互相捅刺，直到战死。

而显然——当面宋军，拥有更精良的甲胄、更加多样化的攻击手段、甚至就连意志决心也如钢铁一样不可撼动，这样的交换，在金军第一阵上有限的老兵消耗殆尽之后，很快便结束了……

三里长的攻击阵线在短暂的僵持之后，不可阻挡地开始向北移动，而且宋军甲士每上前一步，便会伴随着滔天喊杀之声。在汉家儿郎如此暴烈的杀伐之阵面前，那些拼凑起来的金军战阵根本无从抵挡，止不住地节节败退！

王胜、解元，两员悍将皆是韩世忠当年汴京雪夜突围所领的十八骑之一，当真是从尸山血海中滚出来，踩着无数死人的头颅尸骨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他们这些人，对于战场进退，有着几乎天然的直觉，双方刚一接战，便敏锐地意识到当面这些金军已经动摇！

“直娘贼！金人何时变成如此软蛋！抽三个指挥再调五百神臂弓手过来，咱们准备拔寨！”

黑龙王胜在亲卫护持之下张望了一下前方战阵，而后果决地命令自己将旗前移，带动身后预备兵力浩浩荡荡压上去，看起来是要绕过战场制高点，从右翼缓坡迂回强攻！

至于解元，则是在迟疑片刻之后，重重地挥手。

不需要他再多命令什么，这支韩世忠手下的第一精锐，紧接着便强压上前！

无数的箭雨向着金军抛射过去！

这两支强军的阵势，缓缓绕过东翼战线金军那座固守的堡寨，看上去打算先扫荡金军后续援军，再缓缓啃下这块硬骨头。

“——放箭！放箭！莫要让宋人靠近！”

“骑军呢？咱们的骑军去了哪里，如何便让宋人步军这般逞威？”

金军战线之后，眼看着前方个又一个方阵节节败退，甚至直接被打穿，这些女真兵将第一次意识到——即便是做如此阵列之战，他们也已经不是宋军对手。

如今，这支曾纵横无敌的金军居然也只能如当年宋军那样，以大股射士远远发箭，阻拦对方攻势。可是那些雕翎重箭，呼啸着越过百余步的距离，如雨般落在宋军的重甲橹盾之上，终是难以对这些成规模的甲士造成大规模杀伤！

被宋军标定为“乙字堡”的金军堡寨上，戍守军将眼看着宋军甲士有如潮涌，浩浩荡荡地与自己身后的军阵对撞在一起，节节而进，当面金军，几乎根本无从抵挡，被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仅剩的这座高地堡寨，也好像是铁色浪潮中的孤岛……

就在此时，宋军又分出大约两千甲士——这些重甲战兵，从向前涌动的大队兵马队伍中分出来，沿着堡寨后的缓坡，拉倒栏栅，填平壕沟，开始朝着战场制高点，发起攻坚！

伴随着他们的推进，宋军射士也开始以箭雨覆盖这处阵地，这堡寨中戍守的都是最为完颜希尹手下最亲信的子弟，他们得到的军令就是在此死守，直到战死。因而今日，他们也不做多的想法。阵列被宋军铁矢不断有人被打倒，又不断有人顶上前来，他们同样以箭矢还射，却并不能动摇宋军攻坚的决心！

“管不了了！霹雳炮开火！霹雳炮开火！”

那军将见状，将头顶貂帽向地上一摔，方才带上兜鍪，拎起一柄重锤，朝着身后一直在顶着箭雨忙碌的军士与工匠恶狠狠吼道！

……

王胜这时已将自己的大队兵马兜转过来，他留了八个指挥继续向前强攻，自己亲率四个指挥，想要拔掉这威胁侧背的金兵堡寨。这只黑龙，此一番计较多少有些抢功心切，只想着在解元彻底包抄过来前，抹平这个已经被箭雨洗礼过不知多少次的金军据点。

因此他亲自披甲冲杀，挥动一柄大斧，不知疲倦地劈开缓坡上那些节节抵抗的女真守军。

“拔寨！拔寨！”他的身旁，悍勇的儿郎厮杀之声一浪高过一浪，眼看着眼前金军阵列越来越单薄，眼看着已经能通过人墙缝隙看到其后的寨门，他却忽然瞥见，一片飞舞刀光之中，几个黑洞洞的管子就架在土垒成的架子上，正对着自己这支发动冲击的队伍。其旁边还不断有人在忙碌着！

看着那些动作，王胜不由得手头慢了一下，进而明白过来，那定然是火炮！

金军居然掌握了火炮！

他转过头疯狂地向自己手下嘶吼：“当心炮击！”

可已经太晚了！

金军炮兵阵地，瞬间腾起连串炸雷似的轰响，他们打出的炮弹，不是宋军使用的实心铁球，而是在五十步距离上，呈喷射状分布锋锐碎片！那些喷射的铁屑，不分敌我将摇摇欲坠的守军和不计代价悍勇突阵的宋军全部打倒！整个缓坡，当即成为一片尸山血海！

哪怕披着重甲，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上，冲在最前的宋军也是死伤枕藉，就连统领王胜，也被这炮火波及，索幸他身旁还有亲卫遮护了一下，这时候从死人堆里挣扎着爬起，只看见四下全是哀嚎之声，而当面金军，居然还在奋力装填那些冒着烟的火炮！

他的腿这时根本使不上劲，也感觉不到疼痛，这时候只得用大斧支撑着直起身子，朝着四下刚刚遭到致命轰击的队伍嘶吼：“还活着的！跟老子上！上！上！攻上去！拼了！”

……

建炎六年八月初三，在决定东方世界命运的那场涿水决战爆发一小时后，宋、金两军进行了人类历史上首次热武器交锋。

尽管宋军使用的火炮要比金军所谓的“霹雳炮”要领先整整一个世代、尽管双方并没有出现直接的火炮对决，但这种以优势火力大量杀伤彼此有生力量的作战方式，无疑叩响了近代军事的门扉！而顾渊所奠定的大炮兵理论，也自此主宰战场。

——摘自拿破仑·波拿巴手稿《宋金七年战争研究》（汴京出版社1914年译制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