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 窗外的树枝上,两只鸟雀在吵嘴。
宋霆越端坐于书案前,心事重重地将折子批完后, 将那朱笔往青瓷笔床上搁了, 高声唤门外候着的崔荣进去。
崔荣观他今日从公主府回来后心情就不大好,说起话来惜字如金,大抵是真的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这才连话都不愿意多说。
“王爷唤小的进来, 有何吩咐?”崔荣弯着腰低着头,语气平缓, 将姿态放的很低。
宋霆越垂手把玩顾锦棠亲手绣给他的荷包, 感受着荷包上图案的纹路,目光深邃而冷冽,“命人去打探一下这两年多来赵子桓与顾锦棠之间的事,尤其是去岁九月十月, 他可曾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
去日不可追, 倘若王爷真个只拿顾娘子当个暖床的玩意看待,又何必再去追究太多?崔荣越发觉得他这人一遇上顾娘子的事就会变得奇怪且矛盾,然而他是主子自己是奴才,尚还说不得他半个字。
崔荣压下心里对他的怪异想法,恭恭敬敬地朝人抱拳作揖,道句是,自去了。
是夜,晚风簌簌,刮得树枝沙沙作响,圆月穿行于云间,落下微弱的华光, 天空中布满了流动的黑云,却是不见半颗星子。
宋霆越踏着月色而来,行至廊下,轻轻推门而入。
屋子里置着冰块,融化后透出丝丝凉意,与屋外的炎热形成鲜明对比。
顾锦棠并不给他好脸色,也懒得起身朝他行礼,不过淡淡扫视他一眼。
见她这般冷淡态度,宋霆越也不恼她,容忍她的不敬,只是来到人前,将她拥在怀里开始胡闹。
“你对那赵子桓可曾动过心?”
汗珠滴落在顾锦棠好看的锁骨上,此时他的话好似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缠上顾锦棠的心口,令顾锦棠不受控制地心头一颤,整个身子都有些微微绷紧。
感受到她的异样,宋霆越深邃的目光里带了些探究和嘲弄,大掌从小腹处移到她红润的脸颊上:“怎么,本王只是说起他就能令你如此紧张?不松开些是想多吃苦头?”
片刻后,见她抿着唇不接话,复又开口问她:“为何不答?”
顾锦棠实在是害怕宋霆越这个疯子会无端迁怒于根本就与他毫无干系的赵子桓,沉默片刻后,方颤着声回答他的话:“奴奴婢与他不过是识得的关系,见了面不至是陌生人罢了……”
“仅此而已?”宋霆越嗓音低沉,忽的握住她的手腕,剑眉下的醒目死死盯着她,不容她逃避。
“奴婢断不敢…欺瞒…王爷…”顾锦棠答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继而佯装挣扎,状似拉扯间无意划到他的脖颈。
指甲的划痕处冒出点点血珠,于宋霆越而言不是什么要紧的伤口,那痛感同他在战场上所受的刀剑伤相比亦是微不足道,然而他却觉得心里堵的厉害,又不好与她置气,只得生生忍着。
小半个时辰后,宋霆越及时离开,俯身亲自拿巾子替她擦拭干净换上寝衣,再将她抱到床上安置好。
“从前是本王不够体谅你,日后不会再叫你喝那些个于身体有碍的东西,你若觉得在府里闷,本王休沐日可以带你出府走走。南市有不少胡人开的铺子,舶来品也有不少,应是会有你喜欢的。”
顾锦棠闻言,忽的支起身子坐起来,一双眼望向塌下立着的宋霆越阴阳怪气,“王爷是想以何种身份让我出现在人前?识得我的人认出来只怕都要以为自己活见鬼了……”
宋霆越心里本就憋着火,听她如此言语冒犯,不免心火更旺,偏她如今这番境遇皆是由他所致,不免理亏,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对于她用我来自称这一点也不曾察觉。
“大晚上哪来那么大的火气,你若不想去本王还能绑了你去?累了便早些睡下。”宋霆越沉声说罢,转身离了此间。
崔荣见他冷着一张脸出来,脖颈处还多出了一道鲜红的抓痕,立时便知晓他为何会有这般脸色了。
不过这位顾娘子近来倒是越发会拿捏人了,她那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抓出来的痕迹,只怕明日王爷上朝的时候就会被不少朝臣们亲眼瞧见,纵然当面不敢多言什么,背地里也少不得要编排上王爷几句。
什么不近女色醉心政事,却原来都是装给外人看的,道貌岸然罢了。
崔荣自顾自地脑补着那帮朝臣们会说些什么,头垂得越发低,他此时也有些想笑。
卧房内,顾锦棠心有余悸地回想着宋霆越方才问她的那番话,心里实在不明白他今天晚上这又是抽得哪门子的风。
既然他只将她视作一个暂时用的还算称心的物件来看待,却为何要几次三番地同她说起赵子桓,她与赵子桓关系如何,又与他何干?当真是疯的不轻。
不过她今晚如此做派,他也不过是斥责她一句火气大并未过多的指责她,下回她倒是可以试着再大胆些。
次日,晨间清醒之际,外头已经大亮,云枝端着一盆兑好的温水进来,顾锦棠起身接过那盆水置于面架之上,同她道谢。
顾锦棠拿巾子净面,而后又用木梳开始慢条斯理地梳头发,自上回那件事过后,她的屋里能有的便只有几样木制的簪子,顾锦棠不甚在意,随手取来一支盘发。
今早的早膳送来的比平时晚一些,顾锦棠用了小半碗粥和一个豆腐包子就不再吃别的东西,午膳和晚膳用的更少,不过对付几口令自己不至饿着肚子罢了。
梨木书架上置着不少书本,顾锦棠无事可做,挑了一本捧在手里翻开看,并不与人多言。
朝服的衣襟并不太高,加之那伤口结了血痂,越发明显,宋霆越端端正正地立于朝堂之上,接受来自文武百官的注目,面色如常地任由他们将那道伤口看了去。
他这会子表现得云淡风轻,与寻常那些时日无甚分别,实则心里还是有些在意,那帮老臣这会子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只怕下朝后就该三五成群地议论他有辱斯文了。
下朝后他将陆机传至太极宫,谈及燃灯教的事,陆机道出自己的看法,定是背后有人支持,这其中恐怕不乏立于朝堂之上的,目的无非是在必要时蛊惑人心、搜刮教众钱财。
宋霆越不置可否,转而说起旁的事。
话毕,宋霆越令他退下,陆机行礼告辞,转身前深深看他脖颈处的抓痕一眼,正巧被他警觉的目光捕捉到,目光相碰时,陆机玩笑似的道了句:“夏夜蚊虫多,王爷约莫是挠痒的时候重了力道?不若试试熏些艾叶驱赶。 ”
宋霆越被他说得恼恨,眸光越发凌厉,就差没喊人将他叉出去打板子。陆机瞧后不敢再多言,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且说康婆子自被陈嬷嬷拨到此处,每每去屋里收碗碟,见顾锦棠都没怎么动那些饭食,心里便有些打鼓,借着光线仔细打量着她,只觉得她整个人纤瘦极了,那不堪一握的细腰哪里像是能禁得住王爷掐的。
是以次日陈嬷嬷来送汤药时,康婆子便特意同她说起顾锦棠用膳情况,称陈嬷嬷在时她用的早膳还算是多的,午膳和晚膳根本都不用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挨得住的。
陈嬷嬷闻听此言,脑海里头一个闪出的念头便是她要将自己慢慢耗死……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她那般在意她那贴身丫鬟,又岂会不知只要她一死,那小丫鬟必定是活不成的。
这顾娘子莫不是患了什么疾症?陈嬷嬷在心里细细揣摩一番,得出此结论,连忙叫人去请李大夫过来。
上回李大夫来瞧顾锦棠脖颈上的外伤时就觉得她的情绪有些不稳,然而那日夜里王爷只沉着脸叫他查看顾娘子的那处外伤,他也不好多言,故而并未替她诊脉,也不曾有机会问旁的。
是以这回李大夫替她诊过脉后,对着她平声发问:“顾娘子近来可否觉得饮食不佳、夜里难眠?”
顾锦棠就那般静静坐着,良久不曾开口答话,一旁的康婆子见状,心急火燎地替她答了这话。
“顾娘子夜里睡得如何暂且不论,这饮食不佳这条的的确确是有的,您是没见着她每日只用那么点子东西……”
李大夫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细观她此时的面色,隐有几分睡眠不佳的疲乏感,心里便已有了数。
“顾娘子近来是否时常感到情志难舒?”
彼时康婆子站在边上听着,不禁觉得他这话问的着实似乎有些多余,顾娘子现下这副情绪低落的模样,就差没把不悦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不出那康婆子心中所料,顾锦棠仍然没有答话,跟个木头人似的坐在那里,美则美矣,奈何美目里没有半分的生气。
其实顾锦棠答与不答都不甚要紧,李大夫心里已对她的病症有了解,是以便将陈嬷嬷叫到跟前,压低声音询问她王爷是否打算令顾娘子有孕。
陈嬷嬷几乎是想也不想连连点头,李大夫心里有了数,这才提笔开药方,不过寥寥三四味药,只以柴胡为主,量也严格控制。
待开好药方后,李大夫叹了口气道:“顾娘子这是得了郁证,光喝这药是不够的,还需得在疏导情志上下些功夫,若长此以往地将人这样关着,只怕病症会愈发严重。”
陈嬷嬷听后眉头微蹙,颇有几分惴惴不安的问:“那,可会伤及性命?”
李大夫摇头,认真道:“这病本身虽是不会要人命的,却可令患病之人做出自伤、寻死的举动来,嬷嬷还是需得及时如实向王爷禀明才好。”
不料今日宋霆越回来的晚了些,陈嬷嬷在他院里候到戌时才将人盼回来,宋霆越见她面色有异,几乎一瞬间就联想到顾锦棠,蹙眉问:“她又如何了?”
“顾娘子近来越发食欲不振,夜里也难以睡得安稳,面上又总是一副阴郁之色,老奴恐顾娘子身体有恙,是以今日便叫李大夫过去替顾娘子看诊,李大夫看过后道是顾娘子得了郁证。”
陈嬷嬷那厢轻声说着,又微微抬眼观察宋霆越的神情,见他表情无甚变化,才又壮着胆子继续往下说:“此证虽无伤人性命的病症,却能令人身子受损、心绪不宁,长此以往下去,怕是还会产生自伤和轻生的念头。”
自伤、轻生?她最宝贝的丫鬟和王家人的性命还捏在他手里,何况他也答应她不会再逼她太紧,她又岂会去做那样的傻事。
横竖那病症本身并不致死。
宋霆越剑眉微蹙,沉着脸冷冷吩咐身侧的人道:“再拨两个人过去,几个大活人盯着,还怕她寻死不成。”
本以为自己可以全然不在乎她的心情如何,然而说这些话时还是令他生出几分心烦意乱来,“将原先贴身侍奉她的丫鬟梳洗一番送过去,日后伺候顾娘子用膳和安寝的事就由她来做。”
王爷嘴上虽硬,可心里到底还是顾念着她的,将来她若能平安诞下王爷子嗣,只要王爷心一软,还有的是福气等着她呢。
陈嬷嬷只得暗暗感叹一句,朝人恭敬道声是,转身往伙房的方向走去。
顾娘子那厢对绿醅那丫头着实挂念的紧,往后的日子有绿醅在她身侧陪着她,多少能令她开怀一些吧。
绿醅才刚结束了一天的辛苦劳动,正欲洗漱安歇,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绿醅上前打开了门,陈嬷嬷那张熟悉而又神情严肃的圆脸便映入了眼帘。
“嬷嬷深夜造访,可是顾娘子她出了什么事吗?”绿醅几乎是下意识的担心顾锦棠,眉目间是掩不住的担忧和急切。
陈嬷嬷见她眼神殷切,便好心与她多费了两句唇舌,省得她待会子被带去沐浴更衣的时候胡思乱想,自个儿吓自个儿。
“顾娘子无碍,是王爷格外开恩,允你回去顾娘子身边当差。你先跟着她们去沐浴更衣,待会就虽老身一道去顾娘子屋里吧。”
绿醅闻听此言,自是喜出望外,难掩激动地虽陈嬷嬷身后的两个侍女沐浴更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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