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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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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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天过去, 待顾锦棠睡醒,已是深夜。小厨房里,滋补的鸡汤在火上炖了一整天, 汤浓肉软,在殿内便可闻到香味。

宋霆越抬手从侍女手里接过那汤碗, 扶她起身后亲自喂她喝汤。

想起宋霆越在她昏迷之际说的话,顾锦棠的心思活络不少, 她当时其实很想挣扎着醒过来,想问问他嘴里说得可是真话, 可她就是眼皮沉重得厉害,整个人像是困在一团白色的雾气之中, 挣脱不开、逃离不得。

观她似有心事, 宋霆越自然而然地以为她是想看孩子,将汤勺送到她唇畔, “棠儿将这汤喝药, 朕去抱孩子过来给你看。是位小公主, 将来必定同你一样惹人喜爱。”

对于这个孩子,顾锦棠很难说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 那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 自己无法做到对她视而不见, 可她也实实在在是宋霆越强迫自己生下的, 如何能做到坦然面对。

顾锦棠喝下那汤,微微颔首, 算是同意他待会儿抱孩子过来给她看。

“昨日夜里我昏迷时, 圣上在我耳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顾锦棠点到为止,端看他是否是说说而已, 还肯不肯认。

闻听此言,宋霆越很快意识到:她不在意他,也不甚在意他与她的孩子。

她想离宫。

她首先是顾锦棠,爱自己没什么不好。宋霆越这样告诉自己,然而一颗心却难受得发紧,沉默片刻缓缓道出了一句话:“棠儿想去哪里都好,朕会派人保护好你。朕只有一个条件,元日时回宫住上两三个月看看朕和孩子可好?”

顾锦棠没有片刻的犹豫,点头道出一个好字来。

话音落下,气氛变得沉闷,二人相顾无言,宋霆越喂她将那碗汤喝完,又哄着她用下半碗鸡蛋羹,这才去偏殿将孩子抱过来。

“棠儿你看,她的眉眼多像你,将来必定是个惹人喜爱的女郎。”宋霆越嘴里说着讨她高兴的话。

孩子还太小,抱在宋霆越宽大的怀里跟个布娃娃似的,顾锦棠其实看不出来什么,可她才从他那儿得了好处,也就乐意说些他喜欢听的话:“她的鼻子倒是像极了圣上,高高挺挺的。”

才刚出世的孩子,没多大一会儿就开始饿,哇哇大哭起来,宋霆越手忙脚乱地问赶过来看孩子的桂嬷嬷,桂嬷嬷道大抵是孩子饿了,将孩子接过来去偏殿找乳母喂奶。

宋霆越替顾锦棠掖被子,问她可想再睡,顾锦棠道睡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困。

“朕给你念话本可好?”话一出口,宋霆越自己也觉得惊讶,从前他嗤之以鼻的东西,现如今他要亲口念出来,怪难为情的。

可偏偏顾锦棠还答应了。在顾锦棠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宋霆越骑虎难下,只得去书架处随手拿了一本话本。

宋霆越已经一天一夜不曾睡过,眼里布了不少红血丝,这会子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坚持着念了不过半刻钟就靠在床柱边沉沉睡了过去。

玉绦端热水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娘娘平躺着偏头观察着圣上,而圣上手里握着一本书靠着床柱睡觉。

心里正思忖着该如何安置圣上,忽听娘娘说:“不必唤醒圣上,扶他往我身边躺下,再去重新取床被子过来。”

说罢将身子往里挪了挪,那拔步床足够宽敞,容下三四个人亦不在话下。

玉绦道声是,先轻手轻脚地替顾锦棠净面擦身,而后才要扶宋霆越往床上躺下,然而宋霆越素来警觉,又是在战场上摸爬滚动过的,这会子玉绦才不过触到他的衣袖,他便已清醒过来。

明日还要早朝,宋霆越担心他在此处会吵到顾锦棠的瞌睡,即便外头更深露重,他还是踏着月色回去太极宫安寝。

贵妃产下一女的消息是次日传到宋芙欢耳中的,她颇费了一番心思方买通尚食局的人将那避子汤换成霜露寻来的得子药,却不曾想顾锦棠怀是怀上了,然而生下来的竟是个公主。

宋芙欢陷入深深的担忧之中,她知道,此番顾锦棠难产定然将皇兄吓得不轻,皇兄看似无情,实则母妃去的那日,皇兄其实比她还要难过,对于他真心在意的人,他是很畏惧死亡的。

是以他不会再让顾锦棠冒险生第二胎。可他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公主,将来太子之位终究要落到宗室子弟中去。

可皇兄会选择谁呢?宋芙欢看着摇篮中的幼子,喃喃自语。

自公主出生后,宋霆越每日批完折子就会往永安宫里跑,又是逗孩子又是哄孩子,还亲自动手给孩子换过尿布穿过衣裳;因顾锦棠月中行动不便,宋霆越在永安宫时,还会为她端茶倒水,如此这般时间长了,在宫人们看来,圣上是位好夫君、好阿耶。

一个月后,顾锦棠如期出了月子。

玉绦和桂嬷嬷时不时地会让乳娘将孩子抱来给顾锦棠看,然而顾锦棠似乎每次都是兴致缺缺的,不过略看几眼就推说自己身上乏,从来都不肯多抱孩子一时半会,也不太亲近孩子。

这日,玉绦抱着孩子同顾锦棠闲聊,怀中婴孩忽然哭闹起来,玉绦忙将孩子送到顾锦棠怀里,顾锦棠皱着眉接过孩子,她虽知稚子何辜的道理,但心里仍是膈应,一看到他就脑海里就会不自觉地浮现出宋霆越曾经强要她时的那些场面,当真令她痛苦。

可这会子看到孩子因为她的怀抱逐渐不哭不闹,她的心又会不受控制地生出几分怜爱来:她的降生又何尝是她自己可以选择的呢。

“罢了。”顾锦棠轻声低喃一句,终究是耐着心把孩子哄睡了才送到乳娘处。

日子一天天的过,顾锦棠不似先前那般抵触孩子,有时候也会主动抱着孩子拿拨浪鼓、布老虎等物逗她开心。

直到孩子出生的第二个月,宋霆越才为她起好名字:宋岁桉;因她属兔,五行属木,宋霆越特意择了与安同音的桉字。

至于乳名,他起了宸宸二字。可当顾锦棠和旁人问起是哪个宸字时,他却又说是梣字。

岁桉,岁岁平安。这个寓意顾锦棠是能想到的,可梣的释义是白蜡树,他起这个字又是何寓意,顾锦棠却是未能想明白。

时值九月末,秋已晚,冬将至。

这日要批的折子不多,宋霆越来永安宫与顾锦棠一道用晚膳。他并不铺张,只叫添副碗筷,无需多备菜。

踏入永安宫,甫一进殿就瞧见乳娘怀里抱着宋岁桉,而顾锦棠正拿着拨浪鼓逗孩子开心,宋霆越难得一回看见顾锦棠对孩子这般亲近,不由站在门边多看了一阵子,待玉绦率先发现他,轻咳一声提醒乳娘和顾锦棠后方屈膝行礼。

宋霆越垂眸看了一眼乳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严肃,“你们抱着孩子先下去,朕有话要与贵妃说。”

待玉绦和乳娘皆退出去后,宋霆越很是自然地往塌上坐下,同她商量:“还有两月便是元日,明年春二月,棠儿再出宫可好?”

顾锦棠点头答应。

“棠儿想去何处?”宋霆越问。

“蜀地。”时至今日,顾锦棠觉得没什么可再隐瞒的,将自己第一次出逃时想去的地方和盘托出,“倘若圣上当时肯放手,我与绿醅这会子大抵已经在蜀地过上每年五月都有鲜荔枝可吃的日子了。”

“其实你若想吃,朕……”宋霆越想起前朝的明皇与贵妃,迟疑片刻,到底没说出昏君才会有的举动,“朕可以在荔枝成熟的时节带你一起去巡视剑南道。”

顾锦棠没应,转移话题说该用晚膳了。

是夜,因明日是休沐日,她的身子也已恢复,宋霆越宿在永安宫,饮完药后拿茶水漱口。

顾锦棠心知自己今晚大抵是逃不过,宋霆越这十三个月里,没少在她跟前忍着。想起他那健硕孔武的高大身躯,加上心里和身体对他的抵触,实在很难不害怕。

宋霆越却并未抱她进床帐,而是将她放在圈椅上,俯身靠近她,低下头。

半刻钟后,坐在圈椅上的人是他。

顾锦棠眼尾发红,耳边只能听到椅子腿发出的阵阵声响。

塌上凌乱,书桌上却干净到无一物,宋霆越神清气爽地高声唤人送水进来,到了床塌上反而变得老实起来。

看她膝盖红肿,又叫人送药油进来。

宋霆越抹着药油问她话,一双深邃的眸紧紧盯着她,一副听不到想要的答案便不肯罢休的样子。

顾锦棠自然不肯理会他。

“孩子都生了,还是这般脸皮薄。你把脸转过来,朕不问你了便是。”宋霆越嘴里说着话,手上并未闲着,替她收拾齐整,他方拥着她入眠。

顾锦棠身上疲累,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宋霆越听着她微弱的呼吸声,知她这是睡着了,微微撑起身子接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抚上她的眉目,遥想起在马球场上初见她时,她那明媚动人的笑容,心中颇有几分怀念。

他早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看过她那样的笑颜了,似乎从她来到自己身边后,就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发自真心的笑过。

哪怕是要她时的情动,也不过是身体上的,绝无半点男女之间的情分。

他曾无数次地试图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一星半点的爱意,可却一次也没能如愿;她看他的眼神里,似乎除了平静就是恨意、抗拒、疏离和冷漠。

当初,他不该那般没名没分地强占她。若是能多费上些心思求娶,令她心甘情愿地嫁与他,她是不是也会爱他呢。

宋霆越如是想着,头竟开始隐隐抽痛起来,待靠近顾锦棠嗅到她身上淡淡的体味,方得缓解一些,若非她已睡熟,他还真想抱着她亲香。

次日,宋霆越罕见地起晚了些。不过今儿无需上朝,就是睡到日上三竿也无妨。

顾锦棠在他温暖的怀里醒来,身上不免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正要唤人送水进来,宋霆越却是覆上了她的唇将她声音堵回去。

“唔……圣上今早上不练功了?”顾锦棠脸色潮红,抬手欲要推开他。

“这个不急,晚些时候再练也是一样的。”说罢令她重新躺下,自己则退到床尾触上她洁白的双腿,惹得顾锦棠生出了薄汗。

玉绦听到屋内的声音,原要进去服侍她起床穿衣洗漱,忽的调转方向往抱厦去了。

宋岁桉因被乳母和宫人喂养照看的好,长得是白白胖胖的,衣物鞋袜等物几乎都是一月一换。宋霆越得空时会抱着她去御花园,指着园子里的冬花不厌其烦地告诉宋岁桉每种花叫什么,宋岁桉有时候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有时候则不理睬他,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

今年的元日家宴,宋岁桉无疑是宗室关注的重点,见圣上一手抱着她,一手替贵妃剔鱼刺,无一不是各怀心事。

原以为凭着圣上对小公主的宠婢,正月上旬小公主的百日宴怎么着也得大操大办一场,可圣上却连家宴也不曾设,只是赐她“乐平”的封号,大赦天下,并在城中施粥三日。

此举在时人看来,不过是为公主积福之举,彰显出圣上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圣上已经三十有四,着实年纪不小,旁的帝王在这个年纪,长子都可娶妻生子了,然而圣上后宫之中独有贵妃一人,这引来谏官的不满,像是商议好了似的,纷纷在二月上书请求圣上立后并广纳后宫,绵延子嗣。

更有甚者攻讦贵妃出身低微、来历不明,失踪的四年间经历不可考,恳请圣上废其贵妃之位。

出身低微。宋霆越看着这四个字,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起他曾经对顾锦棠的贬低,心中又气又悔,一时竟不知是气他们一些,还是气自己多一些。

他们此时丑恶的嘴脸,也曾是他对顾锦棠的嘴脸。

宋霆越怒不可遏,欲要下旨治那攻讦贵妃之人的罪,忽听刘全报说,贵妃带着小公主过来了。

刘全打开殿门,顾锦棠抱着宋岁桉进入殿中,见他面上怒气还未消全,随口问他何以发这么大的火。

“他们说……罢了,棠儿还是耳不听为静的好。”宋霆越一见到她们母女俩,心上的火气立时烟消云散,冷静下来后,他才发觉自己方才差点着了他们的道,助着他们坐实贵妃惑主的污名。

顾锦棠听他如此说,心中大概能猜到那折子上写的必然不是关于她的什么好话了。于政事上她懂的不多,可她明白言官的笔也是可以颠倒黑白和杀人的。

就算是为着宋岁桉,顾锦棠相信他定会处理好这些事,倒也没有过分纠结,径直走到塌边坐了,看向宋霆越认真道:“圣上,我今日过来是想告诉你,我欲于三日后离宫。圣上提的要求我不会忘,至多十二月上旬便会回到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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