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宴请林先生和黄爷, 余嘉鸿要换一身衣服。
叶应澜给他挑了一身西服。
他穿上衬衣和裤子,与之配套的背带,一条手臂受伤了不太好弄。
叶应澜替他勾好了背带的扣子, 再把领带交到他的手上。
人家不接,说:“我手不方便,给我戴。”
叶应澜给他打领带,余嘉鸿低头, 手搂着她的腰:“以后,你给我打领带, 我给你画眉。”
叶应澜仰头问:“你会吗?”
余嘉鸿低头快要贴上叶应澜了:“我多练练总能学会。”
说完他往下, 眼见唇要落下,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两人, 叶应澜推开他,门口霞姨说:“大少爷, 林先生已经到了。”
“我马上来。”余嘉鸿应了霞姨, 跟叶应澜说,“晚上要喝酒, 这种场合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你别等我, 早点睡。”
叶应澜剜了他一眼:“谁等你呀?”
余嘉鸿笑着走了出去,叶应澜追出去:“你走慢点儿, 当心扯着伤口。”
余嘉鸿回头看她, 他脸上有着止不住的笑意, 叶应澜懒得理他, 关上门。
看着她关上门,余嘉鸿下楼去。
楼下,林先生和他的助手姜先生刚好到了, 他也顾不得自己腿上有伤,快步到门口迎接。
林先生是余嘉鸿敬仰的长者,是南洋华侨的领袖之一,一直为抗击日本侵略而奔走,为国内筹集捐款而努力。
日军后来对新加坡大屠杀的一个原因就是以华侨领袖陈先生为首,林先生这些华侨领袖为骨干的南洋华侨筹赈总会,为国内筹得了三分之一的抗战军费,为国内源源不断地输入了所需的物资和紧缺的人员。
上辈子余嘉鸿和林先生见的最后一面是林先生跟谁南洋华侨回国慰劳视察团来滇缅公路上,回到南洋后,他才得知林先生被日本人暗杀在爪哇的丛林里。
隔世再见,余嘉鸿走上前,余老太爷介绍:“这是我的长孙嘉鸿,刚刚从美国归来,想让他进轮船公司专管给国内的物资运输。”
“林先生好!”
“小余先生好。”
“先生叫我嘉鸿就行了。”
“修礼、嘉鸿,你们在这里等黄爷,我陪林先生和姜先生进去喝茶。”余老太爷吩咐,留了父子俩在门口。
等了一会儿,一辆黑色的轿车开了进来,余嘉鸿上前一步拉开车门,穿着长衫马褂的黄世方下车:“黄世伯。”
“嘉鸿啊!”黄世方应了他。
余家大爷上前抱拳:“世方兄。”
“修礼老弟!”
车子另一边走下来一个年轻人,比余嘉鸿看上去长几岁,走到了黄爷身边。
又是隔世的故人,这个故人让余嘉鸿眼睛泛酸,那是跟他一起唱着《告别南洋》漂洋过海回到母国,和他一起日夜兼程,翻山越岭穿梭在滇缅公路,唯一知道他心事,跟他一起翻看家人照片,约定要一起回家,却未能如愿的黄少呈。
余嘉鸿让自己镇定,眼前是没有前世记忆的黄少呈。
余嘉鸿走上前:“少呈兄。”
“呦,这真是小时候追了我三里地,把我按在田里打的余嘉鸿?”黄少呈过来勾着他的肩。
黄少呈的这一句迅速把两人关系拉近了。余嘉鸿也知道,这样刻意的亲近必然是黄爷嘱咐的,那又怎么样呢?对他来说只要能跟上辈子的好兄弟亲近,是求之不得。
余嘉鸿说:“我怕你不好意思不想提,你倒是先提起了?”
“我爸说你以一打四,可真够勇猛的。”黄少呈拍了拍余嘉鸿的肩,“今天晚上,我们哥俩好好喝两杯。”
“那是当然,跟哥哥这么多年没见,肯定要一醉方休。”余嘉鸿也立马转变了称呼。
“这俩孩子。”余家大爷说,“世方兄,请!”
“请。”
余家是正经商人,黄家走的是另外一条道。
自从洋人来到南洋,这里的种植园和矿场需要大量劳工,战乱贫穷而有众多人口的中国就成了南洋劳工的主要来源地。
来自广东和福建的劳工多了之后,这些人自然而然抱团,一两百年过去,这些从一开始的同乡宗族起来的党会规模已经相当大了,甚至到了随时能拉出几千人的队伍来。
殖民者来这片土地要的是财富,对于这片土地的治理,就像是羊圈一样管理,一大群羊,用几条牧羊犬就行。
华商们懂洋文又能和这些社团沟通,自然就成了英国人和荷兰人来治理地方的助手。
又因为本地会党颇多,常有恩怨,大华商被殖民者任命为甲必丹,负责本地的华人侨民事务,这些人会出来调停会党之间的矛盾,团结华人,维护华人利益,协调与巫人、土酋之间的纷争,维护社会稳定,当然主要维护的还是殖民者的利益。
所以南洋的华商不是跟这些会党有交情,就是本身就是会党的成员或者领袖,里面关系错综复杂。
余家和黄家就是如此,余家不沾江湖上的事,但是跟黄家交好,黄家与洋人之间的关系一般,洋人那里自然要余家多照应,是各取所需。
看见黄爷,余老太爷迎了出来:“世方,昨日劳烦你了。”
“我什么忙都没帮上,哪敢居功?嘉鸿好身手。”黄世方对着老太爷拱手
老太爷横了自家孙子一眼:“这个年纪了还不长脑子,争强好胜,不顾自己的安危。”
余嘉鸿任由阿公说的,他在边上装孙子。
黄爷说道:“他这是顾了那群王八犊子的安危,那几个一个都没死,每个都受了伤,既让人震慑了那帮人,又没要人性命。既有本事又仁义啊!”
上辈子余嘉鸿回来进入家里的轮船公司,负责筹赈会的物资运输,港口装卸扛麻袋的那些人都是这些会党的人把持着。
他们见他是个年轻公子哥儿,想要到他身上刮油水,给一个馒头做一点事,钱倒是花得不多,但是太耽误事了。
他总不能有事就找亲爹和阿公,所以刚开始做事很累。
余嘉鸿那天这么做,除了要达到让那群人把秀玉那个烂赌鬼的爹给砍了手,又让那群人知道秀玉是余家护着的,另外就是能让黄爷记在心上。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
林先生和黄世方之前就认识,只是没有深厚的交情,这次老太爷做东请大家来家里吃饭,是为了加深彼此的交情。
落座之后,作为小辈,余嘉鸿站起来,接过女佣手里的酒壶,挨个倒酒。
在南洋,无论是摊贩、劳工还是如黄爷这样震慑一方的江湖大哥或是余家老太爷这样富甲一方的大华商,也无论是从明朝郑和下西洋已经落脚在南洋已经有数百年的土生华人家族,还是才来了两三代的新客家族,众多的南洋华人都有一颗对母国的赤子之心。
即便是乾隆年间,荷兰人在爪哇岛红溪河边屠杀了上万华人,传到清廷,清廷将南洋华人视为“贪恋无归,自弃化外”的叛民,母国依然是他们心中不能熄灭一盏灯火。
如今每天报纸上都是日本人轰炸的新闻,到处都是孩童的尸体,到处都是炮火下的废墟。
这些新闻,每一条都让人揪心,谁不愤慨。
几杯酒下肚,黄世方拍板让儿子全力配合余嘉鸿,能与前世的生死兄弟共事,余嘉鸿心里高兴。
推杯换盏之间,大家已经熟络,姜先生说:“我这里还有一件事,刚好小余先生也在,不知道能不能请大少奶奶跟车行说一声,给我们筹赈会行个方便?”
“车行?”
“是,叶家车行价格比其他两家都便宜。价格上没什么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时候能拿到车子?我们现在只能几家车行都买,洋人那里我们催不动,不知道叶家车行能不能快点。”姜先生说。
余嘉鸿点头:“这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本就跟内子说,让她继续去车行。您那里谁在负责汽车采购,我明天带她过去,面对面商谈?”
姜先生听见这话大喜,举杯和余嘉鸿干了两杯,约了明天下午见面。
推杯换盏到了深夜,直到将客人送走,余嘉鸿往回走,他才发现自己有些头重脚轻,明显刚回来的他高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酒量。
送了老太爷回主楼,父子二人一起回东楼,他们刚刚踏入东楼,大太太等在那里,皱眉看着满身酒气的父子二人,埋怨男人:“怎么喝得这么晚?嘉鸿还受伤了,你也没个度,不拉着他点。”
“你儿子喝得凶,我又拉不住。”
“明明是你自己想喝。”
“……”
母亲埋怨,父亲解释,余嘉鸿跟在两人后头一起上了楼。
到了二楼,大太太进房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快上去,刚刚新婚就喝成这样,也不怕被媳妇嫌弃。”
刚才叫应澜别等,这会儿看见他妈等他爸了,余嘉鸿心里又有些失落。
他拉着扶手一步一步上去,门还是关着的,他站直了身躯,按在门把手上,最终推开了门,里面亮着灯,她不在床上?
他踉踉跄跄地进屋,仔细找每个角落,甚至连衣帽间的柜子都打开了,应澜呢?
转了一圈没发现叶应澜,半醉不醒的余嘉鸿心头一痛,脑子里满是自己任务完成回来,得知她沉入怒江时候的绝望。
烈酒的后劲慢慢上来了,他醉得更深了。
人醉了,放大了心底的情绪。
余嘉鸿糊涂了,他看着房间,确认这是在南洋。
他记得她早就死了,她死了几年之后,他才回到南洋,他回南洋之后时刻谨记,如果自己对她的心意被人知道,别人还以为他们在国内曾经有过什么,会给她添上污点,所以自己不能把对她的情意让任何人知道。
他要克制自己,又觉得哪里不对?心里的难受无法发泄,转头对着墙,额头撞墙,咬着牙,让自己别叫出她的名字来。
“嘉鸿,你在干什么?”
叶应澜的声音让余嘉鸿回神,他转头看着叶应澜。
叶应澜吃过晚饭就回了楼上,小梅在整理衣服的时候告诉她,昨天他的内裤沾染了血迹扔了,今天整理他的衣服的时候,小梅发现余嘉鸿内衣裤不多了,要是天气不好,未必够换。
叶应澜才想起,因为内衣裤大多是自家佣人做的,所以唐叔没拿来,自己也没在意。
刚好余嘉鸿在应酬喝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房,她从箱子里拿了嫁妆布料出来,给他裁剪一堆内裤出来。
她以为余嘉鸿看见起居室的灯亮着,还有缝纫机发出的响声,必然是能听见,会来找她的。
哪里知道等她把内裤都做完了,他都没上来。她走出起居室见房间的灯亮着,推门进来,看见的是他在脑袋撞墙。这是怎么了?
余嘉鸿听见叶应澜叫他,他眯起眼仔细看,脑子里越发混乱,这好像是应澜,但是好像又比应澜漂亮很多。不是!他的应澜就是这么漂亮,这就是他的应澜。
他走过去,犹犹豫豫问:“你是应澜?”
听见这个问题?叶应澜都不知道怎么回答。醉鬼怎么能连老婆都不认得?
“我不是你老婆叶应澜,我能是谁?”叶应澜知道他不清醒,依旧没有好口气。
“我老婆?”余嘉鸿脑子里出现了他和叶应澜拜堂的片段,还有他给叶应澜挑下红盖头的片段。他笑了,伸手把叶应澜给紧紧地抱住,笑着笑着又哭了:“对,你是我老婆。”
听见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叶应澜无语了,她见过车行的伙计喝醉酒发酒疯的样子,那是又哭又笑。等那个伙计清醒后,她就让他走人了,这种人放在车行里不是误事?现在自己男人是个醉鬼?
她的脸被他捧了起来,他的眼红了,脸也因为酒醉而红了,眼泪挂在脸颊,嘴角却带着笑容,他说:“真的是应澜,真的是我的应澜。”
这话说完,他低头亲了上来,他的唇滚烫,不像早上那样温柔,他咬着她的嘴唇,嘴唇上的刺痛,让叶应澜轻呼:“你……”
他的舌头侵入,让她的声音消失。
温热的唇舌带着咸咸的泪水让叶应澜没来由地心底升起了那种让她不太明白的情绪,似乎被他感染了,也似乎就在心里的某个角落,这一刻被揭开了而已,她的手放在他背上,很想安抚他,告诉她自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不舍得他难受,情绪到了这里,叶应澜只觉得眼睛湿润,热意涌了上来,忍不住落泪。
终于他放开了她,拿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说:“应澜,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跟个醉鬼怎么才能说清楚?叶应澜舔着嘴唇,嘴唇上刺痛,都被他咬破了,她哽咽:“你这么大一个人,我能把你丢哪儿去?”
“反正,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他笑得开心。
叶应澜伸手给他解西装背带的扣子,余嘉鸿伸手捂住:“应澜,你做什么?”
他们应该还没到这一步吧?她怎么可以?
叶应澜被他气笑了:“脱衣服,给你擦身,擦好身,你可以睡觉了。”
她这么说,余嘉鸿又想起她给他擦身的片段,好似就在昨天。她怎么就给他擦身了?哦!他们拜过堂了。他笑呵呵:“好,你给我擦身。”
叶应澜受不了这个醉鬼,给取下西装背带,解开领带:“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打水。”
余嘉鸿在沙发上坐下,沾上了沙发,他就睁不开眼了。
叶应澜进卫生间打了水出来,余嘉鸿已经睡着了,她绞了一把毛巾,给他擦脸。
说是睡着了,这会儿又醒了,给他擦脸,他还避开。男人喝醉了可真麻烦,他以后能不能别喝了?
“别动!”叶应澜叫。
余嘉鸿不动了,闭着眼睛任由她擦。
给他解开扣子,胡乱擦了几下,这么大一个人,该怎么弄?她都一身汗了,后背还没擦,别说还有下面呢!不为难自己了,让他去床上睡了,不弄了!
“就这样,你去睡了。”叶应澜伸手拉他。
“没擦好呢!”余嘉鸿说。
“不擦了。你去床上睡!”
余嘉鸿满脸失望,却也没说什么,他应:“哦!”
叶应澜把他拖上了床,自己去卫生间里洗了个澡,她出来到床边,他已经有轻微的鼾声了。
叶应澜揭开毯子睡了下去,天已经不早了,她闭上眼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听见他的声音:“应澜。”
“嗯!”她有些不耐烦地回。
她的手被他握住,听他说:“摸摸我。”
他这是清醒了?又要让她适应了?喝酒喝成这样,她不想理他:“不摸。”
“摸一摸吗?”这个声音有着说不出的柔软。
他这是在撒娇?叶应澜断然拒绝:“不想摸,你睡过去点。”
“应澜,求你!”他不仅没有睡过去还贴得更近了,说出了这样的话。
叶应澜看着他,跟他平时正正经经的样子截然不同,他笑得风情万种,这个做派不像正经人。
他没清醒,叶应澜开始怀疑那天晚上他说让她适应,难道不是要让她适应?而是……她轻轻咳嗽一声:“为什么要让我摸你?”
“舒服。”
果然!叶应澜发现自己被骗了。
“应澜……”声音绵长,温柔得快出水了。
叶应澜妥协了,把手放在他的胸口,揉了两下。
不再听见他的声音,叶应澜见他又睡着了。
她伸手关掉了灯,侧躺着想,其实他偶尔喝醉也不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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