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县衙正门口就张贴出了公告,上面详细叙述了朝廷已定江宁县为税改试点,欲取消人丁税,丈量田地,摊丁入亩之新政。
这公告一出,立时惹来无数百姓围观。
“去岁秋税,不再征收人丁税赋……”
百姓们大多目不识丁,即便有人朗声宣读,仍是不解其意。
便有一两个破落农户指着那公告,向身旁一个读书人打听着:“这是啥意思,为何不缴秋税了?”
每年秋税,都是在次年二月份之前征齐,而江宁毗邻京都,没有押运之劳,这征税时限自可放宽,所以,江宁县每年的秋税,都是在次年开春之际征收。
百姓们本已准备好缴纳秋税,听人宣读起“不再征税”,自然大感好奇。
见这农户误解,那读书人笑着摇头:“不是不再缴税,是不需再交那人头税,这税还是要交的,只是改到田亩税中,你家中有多少田,便缴多少税!”
一听这解释,那农户恍然醒悟道:“这么说来,俺家没有田,就不用缴税了?”
他那张老脸笑成了花儿道:“这可是大好事啊!”
“好事?”
闻言,那读书人冷哼一声,长叹口气道:“你们家中无产,自觉这是好事,可那些乡绅富户们,家中田产众多,他们可不会觉得这税改是件好事呢!”
那到底还是好事坏事呢!听完读书人的话,农户已经是满脸迷糊。
而读书人自不再理会他们,只悠悠抬头,望向县衙大门道:“唉,这江宁县……不……这大明朝……怕是要变天咯!”
他很清楚的明白,何为试点,若是江宁县推行成功了,那这税收改革必将推行至全国,至于能不能成功,就要看这新任的陆县令的手段了!
县衙公告一出,消息很快散布出去。
照说,这公告对于贫苦百姓,是天大喜讯,理当大受欢迎,但率先得到的反馈,却不是百姓们争相欢庆,而是乡绅们的群情激奋。
道理很简单,贫苦百姓大多不识字,压根看不懂公告,而乡绅们一者识字更多,二来消息通达,更早一步接收到这讯息,三则乡绅们有钱,大多都住在县城里,占了个近水楼台的便利。
总之,诸多因素夹杂,造成这消息最先被传到到各乡绅士族耳中。
一石激起千层郎,整个江宁县城沸腾了。
“不缴人丁税,反将那些泥腿子的税都纳到咱们的田地里,这是何意?”
“这分明是让咱们替那些泥腿子缴税?”
“如此税改,简直胡闹,这是官逼民反啊!”
“赵县丞,你来说说,这是哪来的狗屁道理,为何独独咱们江宁县的百姓,要多缴税呢?”
这日傍晚,赵担刚一回府,便见自家大堂里,已挤满了人,里面不光有族中长辈,更有不少本县乡绅名望。
看到这些人的到来,赵担唯有苦笑,他所担忧之事,终于来了。
自赵担升任县丞后,赵家地位水涨船高,稍有个风吹草动,这些乡绅们都会跑到赵家来打探消息,今日这税改公告一出,自然免不了又齐聚他家。
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诘问,赵担连连摆手,朗声喝斥:“诸位安静,安静下来,且听我细细道来!”
好不容易压制住满堂喧哗,赵担才喘着粗气解释:“并非是要多缴税,只不过将那人丁税改摊到田亩税中!”
他这解释等于白解释,自然驳不到半分支持。
“那白纸黑字谁还看不懂了?人丁税取消,不就是免了那些无田泥腿子们的税么?改摊到田亩税中,不就是让咱们有田之人多缴税么?”
乡绅们的理解,倒不偏不倚,正中税改本意。
看这些人精明如厮,赵担也唯有苦笑。
劝阻不通,他只能板起脸来:“这是陛下的意思,本官作为县丞,也只能依令行事,大家莫要再闹,且安心回去,等着县中派人清丈田地,核算税赋吧!”说着,他便连连摆手,劝这些人莫再逗留争执。
然而那些人岂能乖乖听话,当即吵嚷得更大声了。
“赵县丞啊,你可不能不管乡亲们啊!”
“你可记得,你小时候还到咱家吃过饭呢!”
“那陆县令欺压咱们老实人,你非但不管,反要助纣为虐,这可不是为善之道啊!”
乡绅们攀交情,扯亲缘,说了一通陈年旧事,为的就是想让赵担站出来,替他们说情。
可这要求,赵担根本没法答应,且不论他赵担与这些人,其实没多少感情,便是自家老爹老娘来了,也得老老实实缴税。
那可是陛下定下的新政,自己虽然是县丞,但在陛下眼里也如同蝼蚁一般,敢反抗吗?
眼看苦劝无果,乡绅们又换了出套路。
“哼,便叫他县中派人来,我看谁敢清量我家的田产,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一对我打一双!”
自打有个蛮横乡绅带了头,其余人一齐改了态度。
他们不再苦劝赵担,反凭空将矛头直指县衙,做出对抗姿态。
“谁敢动咱家的地,咱就跟谁拼命,咱们合起伙来,看他县衙敢奈咱们何!”
看这架势,显然是要公然抗命,与朝廷作对了。
这种事,历朝历代屡见不鲜,最著名的就是天启朝的五人墓碑记,东林士子张溥还专门为因抗税而死之人立碑撰文,也就是到了我大清,没多少士绅敢带头抗税,你这是觉得我大清的刀子不锋利否?
赵担当然不怀疑这些乡绅的胆色,但他自知说不动对方,便也没当面劝阻,可当看到,连同宗的叔伯也参与其中,叫嚣着要与官衙作对时,赵担终于坐不住了。
“诸位叔伯,你们可听好了,若是衙门派人去清丈土地,你们务必要乖乖配合,不然我赵家将有灭顶之灾。”
赵担对着自家叔伯温声劝阻,也算尽了他同宗晚辈的责任。
他本以为,夸大后果,能震慑住在场众人。
却没想,反激得更多不满。
“担儿,你可是咱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总不能升了官,就不管家里死活了!”
“那清丈土地的活儿,不是你手底下的人来办么?只要你打个招呼,让他们模棱两可填个数值,不就敷衍过去了?”
“这点小事都不肯相帮,如何算得是赵家人?”
几个叔伯怨声连天,连出主意带想办法,给赵担想出了“循私之策”,但赵担哪里敢卖这个人情?
且不论,他与这些同宗叔伯间,原本也不过普通亲戚,绝谈不上血肉至亲,再说这是是天子亲诏,陆县令再三叮嘱,更有那亲军都尉府的人在旁查看,绝没有循私可能。
真要是照顾了宗族叔伯,传扬出去,岂不惹得更多人借机推阻税改?到那时,莫说这土地还得重新清量,便是他赵担的官帽和人头能否保住,都在两说。
想到这里,赵担索性将牙一咬,语气放得更生硬:“诸位叔伯莫再说了,我是断不能循私枉法的,莫怪本官没提醒大家,这次税改是陛下亲自下的令,县里对此事格外看重,你们若要阻挠,绝没有好下场!”
将利害关系说明,赵担再不肯逗留,甩着袖子便即离开,出了自家大门,他如此决绝,冷声威吓,更不惜甩脸色走人,是希望能吓住这些人,令他们放弃抗争。
但结果……
自赵担离去,赵家那几个叔伯恨得直咬牙,连连唾骂起来:
“这小子,当真不顾家族利益,只管他自己的乌纱帽了!”
“哼,听说县里来了个新县令,将他提拔做了县丞,那税改之事也是那新县令一力主使,这小子自然要忙着巴结上官,哪还有功夫搭理咱们这些亲戚?”
“咱们哪,还是别在人家府里逗留,免得影响了人家官声,影响了人家仕途!”
冷嘲热讽几句,这几个赵家叔伯便连连挥手,要离开赵担家宅,返回隔壁自家府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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