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采取过于先进的约见方式，突破了父亲的心底界限，简朱在家中的未来肉眼可见地变得昏暗了。

万幸他并没有关注到这一点，而是一心向二公子讲述他的想法。

有人愿意认真聆听自己的话，不管最后是否会被赞同，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会让人倾诉欲极速提升的做法。

禾、麦、黍、稻、秫、荅、菽……

“每一种都有啊。”赵昌感叹道。

简朱看他不像是想掀摊子的样子，但说到现在再遮掩也晚了，道出朴素的通行真理：“有人想买就有人会卖。”

有需求就有市场。

“如果是菜，冬葵、菟葵、蔠葵、戎葵、藿、瓠瓜、韭……也有桃、梨、栗、枣……这就是没有处理过的。偶尔会有处理制作的醢，不是肉，是一些桃醢、豆醢……”简朱是认真做过调查的。

赵昌问：“不是有肉吗？”

“是的，但肉更加稀少。”简朱道，“用菜和作物来交易，大多可以互换，也不一定非要金钱。”

“已经这么富足了？”赵昌有点怀疑人生，他都要以为他出幻觉了。

用自己的存粮去更换，满足其他需求。没有花样更丰富的肉、菜，只是没法吃好而已，但如果存粮不够用，那是会饿死的。粮食并没有多到这种程度吧？

“不是的，因为这里是咸阳。”简朱不知道二公子在听到叙述后幻想出了多么繁华的画面。

事实上，那些在咸阳的私下买卖没有固定地点，是流动随机的，货物的种类也相当随机。

那些交易更像是零散的人偶然相遇，各取所需。

简朱本来了解得没有这么多，他关注的范围局限在普通作物上，平时挂在嘴上的话也只是一种爱好行为。但是在那年冬天雪后，观察完咸阳的反应，他考虑着抽出了全部空闲时间，跟踪潜伏调查了接近两年，尽力掌握囊括他能触及到的所有买卖。

之前他没有立刻寻找二公子，只是没事就对父亲提一嘴，也是因为他在先做市场调研，所以不急着说。

简朱道：“其中，我偶然遇到过几位公士。私卖作物的人中，地位高的人更多了，黔首也不少。他们想要进行买卖。随着各国的消失，生活更为安定，以后拥有这种想法的人还会更多。”

搞这种交易确实是不会被允许的，但这要看会不会被抓到。被抓到，那就要罚，抓不到，那就没办法了。

简朱守着粮仓，也能第一时间知道本地的收获情况：“今年又会是一个丰年。拥有更多的粮食，如果吃不完，就自然会希望它们发挥作用。

“或许他们富余的粮食不多，或许只能剩几天的口粮，或许会咬咬牙挤出一些‘富余’，然后用这少量的存粮去交换……

“能换来的也许只是一小把枣，也许只是一小片肉，也许只是一小口醢。也许他们一年只能换上这么一次。

“但是每家每户的一次，积攒起来是咸阳数不清的许多次，也是秦国数不清的许多次。”

简朱诚恳地请求：“管理买卖就像治水。他们的交易就是奔腾汇集的溪流。现在并不是流水泛滥、洪涝四起的盛夏，但在盛夏到来前，要做好应对的准备。堵不如疏，只有顺从着流水，才能够尽量控制流水。”

他知道二公子不是那种“你说我连他们的想法都控制不了”“不可能”“都得听我的”的“倔强”人。

不然，这些话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每年丰收之后，家家户户存粮最足的时候，这是最容易生出交易欲望的时候。

所以简朱有点坐不住。

“我知道了。但是今年不行，明年够呛。”

“诶？”简朱愣了一下。

那我这么急干什么，我是不是白拦了？

赵昌对怔愣的人反问：“你的同僚们还不够繁忙吗？”

他的拒绝，不是因为今年有什么更大的事要做。纯粹是因为临近年末，各部门都要统筹整理一年的工作成果，本来就超负荷运转了，再往上加重担子，他们撑不住的。

而且，想着一声令下就能完美开展，这根本不存在。至少要商量出更多细化的规定，考虑好可能面对的风险，如何规避风险，甚至，要不要为此设立新的部门，规划他们的职能……

杂七杂八的要求加起来，还不知道会打磨多久才能进入实施阶段。

简朱若有所思，然后再次诚恳地感谢：“您愿意聆听我的建议，这是让我高兴的事情……”

“你高兴得太早了。”

“诶？”

“这是你辛苦多年的想法，难道你愿意将它拱手交到别人那里，而你只继续守着粮仓度日？”赵昌问。

简朱沉默。

“如果你想要参与，那就写一次完整的上奏吧，将你获得的信息与建议都写出来。”赵昌发出任务，“心中有疑问的规制可以询问平准令。”

简朱默默点头，领下任务。

刨去这一点，今天的见面算是皆大欢喜。

外面已经天黑，赵昌请两个侍卫送简朱回家。省得简朱倒霉，万一被抢被杀，那就麻烦了。

“您真是好心。”简朱没想到他连这都考虑到，感动。

赵昌道：“……以后不要当街拦人了。”

我怕你被脾气爆的创飞。

简朱干笑：“是。”

他提前考虑过这种见面方式的利弊，但感觉用到二公子身上是可行的。现在一看，确实可行。

简朱一路思索着应该怎么写上奏，离家近了，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恶寒。

他仿佛看到了家中那个堵在大门后，正不耐烦地踱步，嘴中连声“啧”“啧”的父亲，旁边墙上还倚着一根大木杖。

简朱默默抓住了卫卒大哥的手臂。

卫卒差点没克制住条件反射打过去，看他：？

“……没什么。”简朱再默默放开。只是有点不想回去，如果二公子愿意收留我就好了。

无独有偶，赵昌现在也在想着简朱。

因为鱼少有地在送离人之后进行劝告，希望对简朱的做法进行惩罚。

不管他提的建议怎么样好，他在之前做的事是不对的。

“没关系的。能够在许多条路中找到一条可行的捷径，并愿意去赌一条捷径，这也是他的才能。”赵昌笑笑，“不然，这么多天，怎么只有他这样做呢？”

付出最小而收获最多。这是大部分人会有的想法，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赵昌想，似乎又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不局限于常规，敢想敢做，追求高效，行事专注，而且大概率是个肝帝。

不是谁都能揪着一件事不放，并在这上面坚持好多年。以简朱搜集到手的那么多信息来看，他的数据库里涵盖了咸阳市面上大部分物品，而且从只言片语中，他似乎还掌握着每一种的近期平均售价，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这种地步的。

想想那种肝的程度，赵昌就觉得胃疼。

鱼垂首道：“公子，如果不作惩罚，将来会有仿效。”

这种歪风邪气，不能鼓励。

“所以……我明天就不再去参会了。”赵昌早就想这么做了，当即愉快地决定。

在因固定行踪而被拦截后，改变自己的行程，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上的拒绝，表达自己对于拦路做法的不喜。

看得懂的人，自然会退却。

“这样还能拦下我，那就拦吧。希望下一个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不然就要被杀鸡儆猴了。

在这之后还想要偶遇的，要么是真的很有才华，认为自己的才华可以超越过失，要么就是没有自知之明，读不明白态度。

鱼便不再说话，过了一会，迟疑道：“大王……”

你不想罚，但是大王不一定不会罚。

“没事。他如果知道我遇到的是有用的人，恐怕自己就天天出去在一条路上散步，守株待兔。”

送上门的人，这多香啊。

鱼想到那副画面，感觉想笑，低头。

“但这确实是个问题。”赵昌琢磨一阵，“不知道他有没有休息，我先去找他说一说吧。”

原本他想等到简朱把内容都整理好，再去找秦王汇报。但等到那时，或许秦王早就知道有这件惊人大胆的事。

如果不了解详情，因此而怒是必然选择。在老爹发怒之前，赵昌觉得还是由他去解释清楚比较好。

万幸，现在秦王确实没休息，他在加班。

中午他只是去见了儿子一面，下午又在忙别的事情，将要日落的时候才开始批剩下的奏疏。

“您还没有做完啊？”赵昌道。

看到走进来的儿子，秦王很难忍住不薅一把：“你来得刚好，把那些都理完。”

送上门的人，真的太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