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空和小留相互对视了一眼,露出狐狸和蜥蜴各具特色的笑容,“从来都是人类一厢情愿把妖怪当作敌人。妖怪喜欢人的时候,比人类勇于献身。”
夜色渐消,晨曦染上窗棂。小镇一如既往,平静如无风的水面。
薇香一夜无眠,在旅店的窗台向外张望。“谁也不知道下面暗流汹涌,”她说着,回头看看房中的人,“今天有空了吗?”
“我需要和你商量一件事情。”楼雪萧的白纱在初阳下泛着柔和却不耀眼的白光。
“和它有关?”薇香指了指远处——从她的房间里可以看到槐树隐约露出的树巅。
“嗯,”楼雪萧轻声说:“120年前,一群被人类赶出森林的猴子在这里四处乱蹿,弄坏了地脉的一个封印。地下一条大蛇因染上灵气而不死,妖化为巨大无比的魔兽,把所有的封印都弄坏……当时我让安妤来对付那蛇妖。”
“然后,她死了?”
楼雪萧没有回答,许久才叹了口气,“你信不信人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薇香认真地想了想,答道,“我不想相信,可是我遇到的事情常有难以解释的巧合。”她想从楼雪萧的脸上看出这个问题背后的深意,可她的表情却像一张没有喜怒哀乐的白纸。
“命运要安妤在120年前为镇压地脉而献身,但槐精素皙救了她。命运的错位带来两个意外,其中一个就是:素皙不能再守护地脉,这条地脉迟早会出事。”这位幽冥世界的使者停了片刻,才说:“这个涟漪继续扩散,还会有更多脱离阴阳和谐的事情发生。所以命运要纠正这个偏差——安妤会不断寻找她的槐树,她会回来,把精灵还给大地。这是命运的安排。”
“这意思是?”薇香的身子一震,急忙扶住身边的窗棂。
“意思是——安妤要死在这里。她的灵魂要回到槐树的空壳里,重新镇守地脉。”楼雪萧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溢满悲哀,“可是,我不希望看到她再一次死去。”
薇香明白她的心意,她也不愿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死去。
“下一个天黑,”楼雪萧的声音有些颤抖,“下一个天黑很不吉利——树会在那时候枯萎。它死的时候,溢出的地脉灵气会引出地下的妖魔。为了重镇地脉,安妤会在那时殒命。”
“时间这么紧?”薇香的脸色陡然变白,眺望远处的槐树,“它的花还那么灿烂呢……你要我怎么做?”
“平息地脉的迸发,”仿佛早知她不会拒绝,楼雪萧镇定地回答,“只要地脉度过危机,安妤也不必死去。”看到薇香的神色有些犹豫,她加重了口气,“救她,薇香!她是静潮的母亲啊!”
“我有那样的能力吗?”薇香迟疑道,“地脉中流淌着大地的力量,我只是城隍代理人,怎么能和大地的力量对抗?”
楼雪萧握住她的手,口气中充满自信,“你绝不会有事。你是龙家的家主,还有为龙家在人间留下血脉的使命,不会在这里遇到危险。”
听她这样说,薇香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没想到当龙家的家主还有这个好处。”她深吸一口气,问:“你说命运错位带来两个意外,另一个意外是什么?反正我也不会轻易死掉,不如把两个问题都解决。”
像是在逃避她的继续发问,楼雪萧的身影缓缓消失,淡若飘雾。薇香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听到一个诡异的回答:“另一个意外,是静汐的出生……”
在薇香接待这位总是喜欢故弄玄虚的上司时,静潮正远远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立在槐花树下,仰头看着枝叶繁密处透露的隐隐日光,脸上是一片平和漠然——这种神气,静潮并不陌生。在他关于母亲的记忆中,每当母亲看到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都会这样痴痴地仰望。
每次看到母亲的这种神情,静潮只有一个愿望——快把她从那里拉开!她的魂要被树吸走了!
“妈!”他奔过去,拉起母亲的手。然而结局和以往一样,母亲只是回头向他笑笑,又去凝望那遮天的青翠。静潮心中立刻又涌起了熟悉的挫败感——他拉不开她。没有人能把她从树的旁边拉开。
“这一棵,有什么特别吗?”静潮的表情有些僵硬,几乎不知道该和母亲谈些什么。
安妤点点头,“每棵树都是特别而可爱的。”
每棵树都让母亲感到亲切,而她身边的人对她而言却无所谓……静潮心里这样想着,没有说出来。
他正在郁闷,恰好看到一只狐狸向他跑来。那是薇香的狐狸,跟她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甚至在同一个房间里睡觉——静潮知道它可以变成少年,智商也不低、审美观也不异常,没准会在半夜恢复禽兽本性。但薇香竟然容忍这个危险动物和她住在一个房间……静潮眼中寒光一闪,准备拿它撒气。然而狐狸的警惕性也很高,在远处溜达着不再靠近,直到薇香的身影出现,它才得意洋洋地跑过去,在她脚边蹭来蹭去。
这个不厚道的小动作激怒了静潮,他默默把狐狸加入他的黑名单,位列蜥蜴小留下面。
薇香的神情十分古怪,静潮有些担心。他知道薇香约了老板见面,难道是老板带来了坏消息?他急忙迎上去,关切地问:“是不是你应付不了?”
“我刚得知,这件事情和你母亲有关系。”薇香偷眼看看安妤,压低声音说,“最后结果会怎样,我也说不清,但最好让伯母避一避。”
“地脉迸发和我妈有关?”静潮瞪大了眼睛,立刻说,“我马上让星婵把她送走!”
安妤看到他们窃窃私语,优雅地走了过来。“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她问,口气有些不快。
薇香神情尴尬地解释:“老板说伯母在这里不太合适……”
“楼雪萧?”安妤眉头一挑,貌似十分不屑,“她又来这套。不顾别人的感受,一定要人家顺从她的建议——她知道我不会听她的,才让你来转述。”她冷哼一声,竟像是对楼雪萧极度不满。
安妤冷淡的表现让薇香很惊讶。“你为什么讨厌她?她明明很关心你……”
“她总是用她认为好的方式关心我,不知道那是对我的伤害。”安妤叹了口气,说:“我厌倦了她的干涉,才不想再当城隍代理人的。”她想了想,又说:“薇香,静潮,你们从来没有怀疑过?想想看吧:能看到冥界官员的人,都有资格成为冥界官员!冥界怎么会让一个官员在众多城隍代理人眼前出现?如果那是真正的楼雪萧,我们岂不是都有了在冥界任职的资格?从我能看透妖怪本体的时候,我就看到了——那团白纱,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不是冥神!我不会让幻象操纵我的人生。”
“她从来没有操纵我的人生。”薇香大声为楼雪萧辩解。
“那是因为你的生活还没有出现她不喜欢的意外。”安妤的双臂抱胸,身子微颤,脸色更加难看。槐树沙沙地摇曳,白花在风中婆娑,落花温柔地扑打在她身上,像是在安慰她。“薇香,不要因为‘神’这个字听起来很崇高,就轻信她。”安妤似乎有些疲惫,揉着额头缓缓说,“凭自己意志来支配我们的楼雪萧,不值得尊敬。”
“妈,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静潮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生怕得到一个令人惊骇的答案。
安妤没有理会儿子,却把手放在薇香肩头,柔声说:“你和我一样,都是女人,如果有一天,楼雪萧不允许你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你该怎么办呢?”
薇香被她阴冷的神情吓坏了,结结巴巴地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她不认为我的爱情正确。我爱的是个妖怪。”
她慢慢吐出这句话的时候,薇香和静潮的心都是一沉。犹如感应到他们的心思,天地也暗下来。
“怎么回事?明明是白天啊!”春空和小留率先感应到不安的气氛,从天空找到了答案,“日食!”
“下一次天黑。”楼雪萧是这样说的。
现在,天就要黑了。地脉涌动的时刻原来不是入夜,而是日食时分。阳光逐渐消失,槐树的生命仿佛被黑暗抽走,巨大的树冠在陡然而生的狂风中颤抖,白色的槐花疯狂地散落。薇香捂着头脸,肌肤仍被那些随风狂舞的落花打得生疼。置身如暴雪一般的落花中,她几乎无法看清对面的安妤。直觉告诉她:一动不动的安妤在无声地微笑,悲伤地微笑。
“静潮,快把你母亲送走!”纷纷扬扬的槐花、树叶扑打着薇香的脸面,她依稀觉得这场面十分熟悉。
在安妤的梦境里,这棵树也是这样,顷刻之间只剩下一棵凋敝的树干。
一股强风拔地而起,一只巨大的鹫驮着安妤冲上天空。薇香的手臂被人抓住,在胡乱飞散的落花里,她被静潮拉到槐树下。“不必紧张,结界还在生效。待在树下就好。”静潮用力握了握薇香的手,眼睛却不敢离开轻微震动的大地。
他的手心很温暖,薇香不禁脸红心跳,急忙调转目光望向远处。
尚未被黑暗吞噬的天际闪耀着一丝诡异的白光。日食带来的黑暗一向为信奉神明的人所避讳。震慑妖魔的阳光衰弱,而隐藏在大地深处的魔物不会放过这个转瞬而逝的机会,必定倾巢而出去掠夺那些不易在夜晚得到的精华。
“春空,百宝囊拿来!”薇香一声疾呼,狐狸立刻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递给她——这是能收入山河的百宝囊,是薇香居家旅行必备之装备,里面放着她能用到以及可能用到的一切宝贝。
薇香从百宝囊中翻出许多小旗,和静潮一起按方位深**入土中。大地的颤抖平息了片刻,薇香立刻推开静潮的手,说:“你快走吧!我不会死在这里,你却没这种好命。”她向远处一指:镇上的居民在地震的惶恐中撤向开阔地带,那是与这棵大树相反的方向。
静潮瞪了她一眼:“乱说什么!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
“薇香,下面有东西要上来了!”蜥蜴一脸肃穆地盯着大地,“嘭”的一声变成匕首,飞到薇香手中。
不用它强调,薇香也感觉得到:微弱的、熙熙攘攘的声音正从大地中心涌向地面。很快,地面上升起许多光点。那是残留在大地深处、几乎要消失殆尽的尸体上保留的若有若无的死气,与地脉的灵气相混之后,它们开始聚拢成形。
薇香眼中寒光一闪,握着匕首冲了过去。“是怨念或是留恋,是悲伤或是兴奋——灵魂早已不在,你们只是终将的余孽。回归到大地的最深处吧!”寒光流荡之间,那些宛若虚空的光点被一一击破。
她刚松口气,脚下忽然传来了不祥的蠕动。
“地脉要迸发,快走!”静潮大喊一声,眼前忽然闪过一个黑影,比他更加迅速地飞驰而去。
一抹艳丽的虹色冲上云霄……如此静谧,如此缥缈,薇香几乎不愿相信:这绚烂的光就是传说中危险的地脉崩溃。她在半空看着静潮扔出一大堆吸收灵气的咒符,它们轻飘飘落在虹色的根源,亮丽凄艳的色彩立刻消失不见。她又回头看看将自己拦腰抱住的安妤,难以置信地大呼小叫起来:“伯母——你……你会飞?”
安妤抱着薇香浮在空中,悠然一笑,“我还是比较喜欢悠闲地走路。”说罢,她抱着薇香飞落在槐树下,自己却又冲到结界外围,伸手按住蠕动的土地。
“神圣的地脉,请将伟大的力量分流,不要折磨这块脆弱的土地!”安妤温和地注视着大地,口中念念有词,手心泛起明亮的光,把蠢蠢欲动的虹彩压入地下。
不止是薇香,连静潮也看得目瞪口呆。“我从来不知道她有这样的实力……”他失神地喃喃,“她总是一副柔弱惆怅的样子。这才是她做城隍代理人时的气势吧?”他微微一笑,向天空招手,“星婵,我们去帮她!”
银色的鹫从半空俯冲而下,隐入他的肩头,成为他的翅膀。他腾空而起,将安抚大地的咒符四处散播。
“看样子,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要等日食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春空乐观地吐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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