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人理睬,我闲在一边随意打量着满堂的宾客,目光扫过,竟在人群当中看到了萧冉。这位文弱秀美的东齐储君穿一身素淡雅致的月白礼服,乌黑的长发以一只玉冠高高束起,容颜清俊,风采动人,看上去宛如临风玉树,与上次我见到他时的狼狈情形判若两人。
也许是难得见到故国的使者,萧冉今天的心情仿佛很好,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一双眼睛却清亮有神,光华灿然,唇边隐隐含着一抹笑意,整个人的气韵都明显的生动了许多。
同样是斯文儒雅,萧代就带上了几分玉堂金马的富贵之气,略微显得有些世故;而萧冉却是出尘脱俗的清华绝世,不带半分人间烟火气,望之有如神仙中人。这样的萧冉,光芒实在是耀眼得很。再加上高贵的举止,隽雅的谈吐,虽然他无意出什么风头,却仍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成了场中的另一个焦点。
他实在不该生在皇家的……我在心里暗自叹息。听说萧冉自小便有神童之誉,长大后更是满腹诗书,才气纵横,在未到北燕为质之前,一直是东齐公认的第一才子,就连后来的白天逸也未必能及得上。以萧冉的人品才学,如果生在个普通的书香门第,一定会是个悠游自在的文人墨客,风雅名士,处处受人尊敬礼遇,又何至于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东齐王亡故之后,萧冉做为东齐的储君,地位顿时大有改观。场中宾客多的是趋炎附势之辈,见萧远极有可能回国继位,对他的态度立刻不同,纷纷客气地上前与他寒喧应酬,一时倒也十分热闹。萧冉白衣如雪,丰神如玉,在众人的围绕下更显得鹤立鸡群,虽然不同于拓拔兄弟的高贵不凡,却另有一种清华气度,显示出极大的个人魅力,哪里还看得出是那个任人欺辱的可怜质子。
看着在人群中含笑周旋的萧冉,我不由微微皱眉,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北燕人一向对萧冉毫不重视,态度可说是十分轻贱,从来没把他当作一国的皇子看待。现在东齐王大丧的消息一出,便突然对萧冉如此客气,刻意地抬高他的地位,显然只有两种可能。一就是北燕王已经决定扶持萧冉回国继位,在东齐建立傀儡政权。另一个可能便是知道了萧代此行的目的,有意做出支持萧冉继位的假象,借以在谈判中争取到更好的条件。
糟糕!我的心陡然一沉,知道萧冉此时的处境看似风光,其实则是大大的不妙,可能正面临着极大的危险——以萧俨心狠手辣的一贯作风,怎么可能留着这样一个麻烦的把柄在北燕手中?北燕要是不把萧冉当一回事倒还罢了,象这样一来,萧俨非痛下决心杀掉萧冉以绝后患不可。
冷眼旁观一旁的萧代,果然,他虽是谈笑风生地在与君未言谈天说地,眼睛却始终时不时地瞟到萧冉身上,目光阴沉冷厉,带着难以察觉的隐隐杀气。看他的样子,十有八九是决心已下,只是在等待机会动手了……
怎么办?我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其实已忧急如焚。且不说我本就对萧冉大有好感,就算是为了小晋,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萧代的手里啊。
心中第一次涌起极度的无力感觉——以我目前的能力和条件,想保护萧冉性命无忧,实在是太难了……
燕歌行?
一轮寒喧应酬过后,萧代笑容满面地将众位宾客延入花厅。
这间足可容纳数百人的花厅十分气派,早已布置得花团锦簇,灯火辉煌,三人一席的几案在东西两侧依次排开。两队美丽动人的侍女垂手侍立在门边,巧笑嫣然地将宾客一一迎入自己的席位,招呼得周到之极。
三位皇子与晴公主身份尊贵,分别单独占据了东首上位的四席。君未言地位超然,广受尊敬,被安排在西侧的首席。为了表示对她的敬意,萧代没有在君未言的席位上安排其他宾客。她身边的两个位子空空如也,满场的目光倒有十之八九盯在那上面,恨不得能马上坐过去才好。
不知萧代是把我当做了普通的随从,还是因为今天的临阵认输令我声光大减,地位陡降,他并没有安排我的座位。拓拔弘虽然带着我进了花厅,坐下后却看都不看我一眼,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我的存在。
其他人带来的随从和护卫都没有跟进花厅。满堂的宾客都安坐在席上,而那两队侍女则跪坐在席后垂头侍候,所有的人中,好象只有我一个人是站着的……
我并不介意自己得到什么待遇,可是这样的情形,真的是有点令人尴尬……
“江先生,未言席上还有空位,请过来这里坐吧。”君未言目光流转,看到我站在拓拔弘身后,盈盈微笑着出言请邀请。
……
不用抬头,我都知道有多少嫉妒的目光射到了我身上。如果眼睛里能放冷箭,我现在一定已经被射成刺猬了……
与美女同席固然是件快事,可是看这个情形……要我在这么多道杀人的眼光下坐在她身边一个晚上,那还不如就这么站着比较好……
我苦笑一下,看着君未言眼中盈盈的笑意,确信她一定是存心的。这聪慧过人的美丽才女早就看出我没把她的预言放在心上,甚至根本就无意出人头地,不想做什么经世治国的大事业,才会故意使出小小手段,令我不得不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没办法不为人知地缩在后面躲懒了。
“呃……多谢君小姐,不过我还是……”我匆匆忙忙地游目四顾,想找一个其它的空位。
“我这儿有位子。”
“坐我这里吧。”
“我跟你换!”
……
看出我无意与君未言共席,有些反应快的人立刻抓住机会,纷纷起身给我让位,态度热情之极,简直令人难以推拒。个别性子较急的干脆已过来拉我了。
“啊,是我疏忽了。”萧代见厅中乱成一团,只得笑着起身道,“来人,马上为江公子加一个位子。”
“不用了。”
我眼光一转,恰好看到萧冉正孤伶伶地独自坐在角落里,身边的两个席位都空无一人。
“那边的角落还有空位,我坐在那里就好。”
萧代顺着我指的方向一看,见是萧冉身边的席位,眼中的光芒一闪,勉强笑道:
“那是本国储君的坐席,按道理……”
“太好了,江逸久慕萧皇子才学出众,文采风流,早就想向他请教一二呢。”
我不等萧代拒绝的言语出口,抢先一步截断了他的话,也不再理会他还想说什么,自顾自地走到萧冉的旁边坐了下来。
萧冉显然很高兴见到我,眼睛闪亮地看着我坐下,小声说:
“江逸,我刚才就想招呼你的,只是隔得太远了,又怕争不过那些人。”
我笑了笑。萧冉这个单纯的皇子,大概对自己的险境还一无所知。看他与萧代说话的神情,说不好还再把他当成自己人呢。
“你今天的心情好象很好?”
“嗯。”萧冉兴高采烈地点点头,掩不住脸上的一团喜色。“安国侯带来了东齐的消息,说是家里一切平安,芸娘和晋儿过得很好。尤其是晋儿,他今年已经足十三岁,长得快到我肩头那么高了。”
晋儿?我一怔。马上知道萧代定然是编出了一套假话来骗萧冉,好令他不致生出防备之心。一切平安……我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不忍告诉萧冉他所牵记的芸娘已不在人世,小晋也给萧俨迫得流落在外,无家可归,直到现在仍在躲避敌手的追杀。
“要是能看一眼晋儿就好了。自他出生以来,我还没机会见过他呢。”萧冉撑着头,遗憾地叹息一声,无限向往地说,“听安国侯说,晋儿生得聪明伶俐,天资过人,读书学武都快得很。”
“嗯,是快得很……”象小晋那么聪明敏悟的孩子,我也是第一次碰到呢。
“他一定是个又懂事、又善良、又体贴、又老实听话、讨人喜欢的乖孩子,人见人爱。”
“呃……这个……”这个就很值得商榷了……
好吧,我不否认小晋是很懂事,甚至是成熟懂事得过分了一点。善良吗……小晋当然是不坏啦,可是把他和善良这个词连在一起,却总让我觉得怪怪的。至于体贴,唉,好象就只有极少时候我才能享受得到。至于最后一项……要说小晋是个老实听话、讨人喜欢的乖孩子,我想,只要是领教过他那条毒舌的人都不会同意吧?
“晋儿的相貌一定很漂亮吧?不知道长得象不象我,说不定更象他妈妈?”
“还是象你比较多……”不过没有你漂亮就是了。
当然,如果是跟别的孩子比,小晋的相貌已经算是少有的好看了。只要他不开口,我保证他就是个人见人爱的玉娃娃。
“晋儿从来没见过我这个爹,将来见了面,也不知肯不肯认我呢。”
“放心,他一定肯的。”
听小晋说起父亲的口气,虽然不象别的孩子那样尊敬和崇拜,也不见得有多么亲密,可还是很有感情的。正如萧冉在异国他乡时时刻刻地思念着芸娘和小晋,小晋在冷宫幽禁的悠长岁月里,想必也对自己素未谋面的父亲有着一份充满孺慕之情的期待吧?
“你怎么知道?”萧冉突然从做梦式的暇想中拉回神,有点疑惑地看着我,“听你的口气,好象你认得晋儿?”
“啊?呃……不认得。”真是言多必失。虽然萧冉这个人毫无心机,我也未免太大意了一点。为了小晋的安全,现在还不是告诉他真相的时候。否则以萧冉单纯的性子,说不定会给人看出破绽的。
“那你怎么知道他象不象我?聪明不聪明?”
“呃,我随口猜的……呵呵……咦,他们这是要干什么?”我突然指着刚走进大厅中央的一群人,一脸惊奇地问。
“哦,杂耍啊。”萧冉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你不会没看过杂耍吧?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我当然知道。可是要不赶快转移开你的注意力,我就要给你问得没词了……
“可他们为什么要吹熄灯火?”这个我倒是真有点奇怪。以前看杂耍都是灯火通明,从来没有在暗里看过。弄得四下里黑漆漆的,还怎么看得到表演啊?
“东齐的杂耍天下知名,其中最出名的一套叫‘天花藏’,是要熄了灯在暗里表演的。表演的时候以烟火照明,动作花团锦簇,烟火五彩缤纷,配合得可说是精彩绝伦,是少数几个顶尖杂耍班子才有的看家绝活,平常很少才能看到。没想到安国侯出使北燕,竟把他们也带了来。”
怪不得。北燕举国尚武,正式宴饮时总是以剑舞或较技助兴,从没有表演杂耍的时候。这么一套顶尖的杂耍班子,当然是萧代从东齐带来的……咦?他千里迢迢地出使北燕,目的是谈判又不是表演,还带上杂耍班子干什么?
我精神一凛,凝目打量场中的诸人。这个班子有二十几人,除了四名粗壮的大汉,其余的都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男的全部是挺拔清秀的俊俏少年,女的则个个娇小玲珑,如花似玉,生得美丽动人,穿着鲜艳夺目的紧身彩衣,身手轻盈灵活,动作矫健利落得很。
骤眼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
“怎么,你对杂耍的兴趣很浓吗?表演还没开始,就看得这么聚精会神?”
“哦,不,我只是觉得新鲜罢了。”
我勉强压下心里不对的感觉,若无其事地与萧冉随口说笑,眼睛不再紧盯着场中的众人,却仍然时刻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这个杂耍班子表现得训练有素,以干净利落的动作迅速在场中树起了几个大小木架,上面分别安设了五彩丝罗,烟花火筒等各式道具。厅中的灯火亦全数熄灭,整个大厅内只余下班主手中的一支红烛,光线微弱之极,却衬托得场中气氛紧张刺激,带上了几分神秘色彩。
满堂的宾客大多未见过这类新奇特出的杂耍表演,无不兴味盎然地注目场中,连说话都忘记了。
那班主高高举着手中的红烛,昂首向天,直至大厅中完全安静下来,把所有宾客的胃口都吊足了,才‘噗’一声吹熄了烛火,宣告表演正式开始。
悠扬的丝竹声中,烟火开始次第燃放。那二十余名少年男女在五彩烟花的照耀下大显身手,以久经训练的柔软身体做出种种赏心悦目的新奇表演。有些动作近乎不可能,却给他们做得轻松自如,年轻动人的美丽躯体在光华灿烂的烟火中越发显得魅惑诱人。每一次烟火熄灭的短暂瞬间都会迅速转换出另一套花式,配合得天衣无缝。观众只觉得眼前一暗,微淡的光芒中人影倏忽闪动,烟火再亮时已换了一个新鲜的造型,看不出任何衔接的痕迹,果然是精彩之极。
也许是受了先入为主的影响,我虽然也在欣赏着场中的表演,却始终无法忘情投入。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在这个表演的当儿,光线忽明忽暗,音乐骤起骤落,人影乍分乍合,正是下手暗杀既定目标的最佳时机。假若选在这个时候动手的话,趁着满场的众人都在全神贯注地欣赏杂耍,只怕被杀的人尸体冷了还没人知道。
如果我是萧代的话,必定不会轻轻放过这个难得的大好时机。只是,还难以确定他会在哪个时刻,派什么人,以何种方式下手罢了……
萧冉不知道我心里的忧虑,又难得见到睽违已久的家乡特色,一时心情大畅,看得津津有味,还不住低声为我讲解。我嗯嗯地随口应着,一边留意着场中的表演,一边分出一只眼睛观察萧代的动静。
萧代正安安稳稳地坐在主位上,脸上挂着悠闲的笑容,表面上仿佛在专心地观看杂耍,眼中的光采却异常明亮,不时有精芒一闪,透出难以觉察的紧张与杀气。
他掩饰得已算是十分成功,如果不是我早有预感,肯定也不会发现他的异状。但是现在看了他神情,我可以十拿九稳地确定,他大概马上就要动手……
“马上就要结束了。”萧冉扯了扯我的衣袖,低声道,“注意,后面烟火大亮一次,再转为完全的黑暗后,便是这次表演的最后**。他们会将杂耍与戏法、歌舞结合在一处,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保证看得你目眩神驰,叹为观止。”
“唔……哦?什么?”我本是心不在焉地听着萧冉的讲述,可是听到一半,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身子剧震,已经想到萧代安排的计谋了。
果然,萧冉的话音刚落,场中的烟火陡然大亮,五光十色的烟花同时绽开,耀眼的光华照得大厅中更胜白昼,绚丽之极。
就在所有宾客都在啧啧称叹地观赏烟花之时,我却独独闭上了双眼……
如萧冉所言,这一阵绚烂的烟花过后便是绝对的黑暗。所有人都给刚刚那一阵强烈光线刺激得眼睛花了,一时无法适应这巨大的反差,就算闯进个人来也未必看得清。拣在这个时候动手,可说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绝顶良机了。
就在烟火止歇的同时我一丝不差地睁开了双眼,凝目观察场中的动静。不出所料,就在满场陷入黑暗的最初一刻,一道细微之极的银芒自大厅中央发出,无声无息地向着萧冉射了过来。方位力道拿捏得准确无比,不偏不倚地射到了萧冉胸前……我夹在筷端的一枚枣子里。
那道银芒虽然长不逾寸,细若牛毛,却锋利得惊人。一闪之下,竟完全没入了枣核当中,连尾巴都没露出半分。我暗自吁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将那枚肥大的枣子悄悄收进袋中。萧冉仍对此懵然不觉,浑不知自己刚才已在鬼门关前打了一个转回来。
这时场中的烟花已重新闪亮,鼓乐声中,无数七彩鲜花漫天飞落,地上的烟火筒中亦放出美丽耀目的烟火,夹着大朵金色的莲花,与场中诸人动人的歌舞及以神乎其技的戏法不断变出的五色丝带、翩翩彩蝶合在一处,热闹得令人目不暇接。所有的宾客都看得兴致勃勃,竟没有一人发现,就在此时,就在此地,已经发生了一场不为人知的生死较量。
当然,我心里清楚至少有两个人是一定知道的。一个是方才发出暗器的杀手,还有一个,自然就是幕后安排的主使者萧代。
光是看他此时的阴沉脸色与望向我的凌厉眼神,便知道他已经发觉自己苦心布置的杀局给我从中破坏,此刻多半已把我当成头号大敌了。
唉,以我目前的身份处境,实在不该再多树敌人的。象萧代这样阴狠厉害的难缠对手,就更是可免则免,距离保持得越远越好。谁知道阴差阳错,机缘巧合,我开罪了拓拔圭和卫宏远还不够,居然又惹上了萧代。可是事情逼到眼前,我除了硬着头皮挺身应战,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酒阑人散,萧冉还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地想多谈一会儿,不愿意放我离开。
看得出他心里也对我大感投缘——萧冉并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也许是因为受压抑太久,他已经习惯以沉默对抗所有不想接受却又无能为力的东西。但今天他却与我说了很多话,从小晋到芸娘,从东齐的名山胜景到人情风物,眼睛一直亮闪闪的,充满了回忆与怀念的光芒,几乎是把我当成知己了。
我想,这十四年来,一直生活在敌国的欺压和敌意下,他一定是十分寂寞的吧?
看着萧冉宁静柔和的绝美容颜,我不禁暗自感叹。萧冉的天性高洁纯净,也许有些过于单纯,不适合在这种复杂冷酷的环境下挣扎求生。但恰恰是这种少有的纯真,使他在长久的黑暗与欺辱下,仍然保持了一份完整的洁净与美好,整个人始终散发着一种皎洁如月的淡淡光芒,让人不自觉地被他吸引。
光看今晚的情形,就可知道有多少北燕的权贵人物对他怀有并非善意的浓厚兴趣,只怕没一个是易与之辈。真不知这十几年他都是怎样应付过来的。
如果做得到,我真想带了萧冉与小晋立即离开,不再让他深陷在这个肮脏黑暗的环境中苦苦挣扎。
只是,看眼下的情形,萧冉已经被深深地卷入了东齐北燕两国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此刻更成了谈判的焦点。要想不引人注意地带他逃出北燕,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仍在暗自筹划帮助萧冉脱身的良策,拓拔弘已经与几位贵客应酬完毕,不容分说地一把扯着我走了。
坐在回营的马车里,拓拔弘始终一言未发,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自顾靠着座椅闭目假寐。脸色倒还算得上平静,但是以我的第六感观察,却总觉气氛有些古怪,拓拔弘平静的表情下面似乎是隐藏着什么东西。
以我的经验,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惹到他比较好。
回到营地,我小心翼翼地跟在拓拔弘的后面下了马车,故意放慢脚步,想不声不响地悄悄溜回自己的营帐。
正要转弯,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江逸,你要去哪里?”
“……睡觉。”我停住脚,很诚实地回答。
“你怎么就知道睡!”
“……”
这个人是否从来不讲道理的?都快三更了,不睡觉还能干什么?难道要继续喝酒吗?
“跟我来。”
“……哦。”我叹口气,认命地跟着拓拔弘往他的营帐走,知道今晚的好梦多半是又泡汤了
回到马上,身子还是微微一晃。动作太大牵动了内伤,差点儿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受伤之下,气血翻腾,身形略微有些不稳。右边的手臂又使不出力,只好用左手抓紧马鞍。缰绳松松地握在手上,全靠双腿控马前进。
“你的伤真的不要紧?”拓拔晴脸有愧色。“要不你跟我一起骑‘绯云’回去?”
“不用不用。我还骑得动。”
为免麻烦,还是跟拓拔晴离得远一点比较好。
……
“那回去我给你找点‘玉灵丹’和‘回春散’。”
“多谢多谢。不过这两样东西我自己也有,公主就不必麻烦了。”
这两样丹药确实不错,上次受伤的时候拓拔弘给了我一大堆,现在好象还有剩呢。
……
拓拔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脸严肃地转脸问我:
“江逸,你的武功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刚刚我那一道内力虽然不弱,但以你的功夫,就算再没防备也自保有余,绝不应该受内伤的。听说你跟三哥比剑的时候也是剑法精妙内力不足,只有擂台比武那一次才内力充沛。是不是你受了什么伤,致使内力大大受损,只有极少数时候才能发挥出来?”
“……”我沉吟不答,一时有些犹豫是否该告诉拓拔晴实话。
拓拔晴直率坦白,性情豪爽,为人颇为纯真可爱,让我不想也不愿设词骗她。但现在我的处境并不算安全,虽然尽力少趟浑水,还是不免卷进了三位皇子的争斗之中。如果随随便便地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只怕以后就更加危险了。
“我明白了。”拓拔晴瞟了一眼我的神情,格格一笑,态度转为轻快地道:“你这个弱点还瞒着人,尤其不想给对手知道,是不是?放心,今天的事,我不会给你泄露出去的,就连三哥也不会说。倒是你,如果需要我帮忙,不必客气,只管说话就好。”
“……谢谢。”
我有点意外,没料到拓拔晴如此聪明,竟然轻易地看破了我的弱点。而又如此善解人意,主动答应为我保密。我愿意相信她的承诺,可是也不想去求她帮什么忙,也只有以一声谢谢作为结束了。
回到营里,雷鸣和易天正在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地等着我。
看到我衣衫染血地负伤而回,两人大吃一惊,同时变了脸色扑上来。
“遇上麻烦了?是谁闹的事?”
“有人袭击你?哪一派干的?”
我苦笑。“都不是。是晴公主硬要缠着我比武,不小心给她刺了一剑。”
……
雷鸣和易天对望一眼,谁也没说话,紧闭着嘴,脸上的肌肉隐隐**,一副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样子。
我叹口气。“你们想笑就随便笑吧,不用忍得这么辛苦。”
话音未落,雷鸣‘噗哧’一声,先捧着肚子笑了个前仰后合。易天没有他那么夸张,但也是忍俊不禁地莞尔微笑,一边上上下下地瞄着我身上的泥土和血渍,眼中满是戏谑之意。
“老……老大,不会吧,泡个妞儿都会弄成这样?搞得一身血淋淋的狼狈回来?”雷鸣一手指着我,一手还捂在肚子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就算那个公主刁蛮难缠,也不至于厉害成这样吧?”
“……什么跟什么啊!别胡说八道,我可从来没招惹过她。不过是她找我挑战,别扯到不相干的事情上。”
“得了吧。女孩子家那点花样瞒得了谁?她要不是看上了你,为什么别人不找,偏偏要找你比剑?”雷鸣总算勉强止住笑,神气地挺一挺胸。“本人的剑法也不错,她为什么不来找我比啊?”
“我怎么知道。”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也许她嫌你长得太英俊,怕对着你时下不了手!”
“那倒也是。”雷鸣笑嘻嘻地耸耸肩,大言不惭地自吹道,“就凭本人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强大魅力,哪个女孩子抵挡得了?我在女人堆里的战绩辉煌,还没有过失手的记录呢。”
我摇头失笑。雷鸣的魅力如何我无从置评,他的脸皮之厚,倒可以称得上空前绝后了。
不过雷鸣也不全是吹牛,他的五官相当英俊,略显孩子气的脸孔上总是带着明朗的笑容,谈吐直爽,表情丰富,举手投足间充满自信,确实具备一种阳光灿烂的独有魅力。
这么一看,他与拓拔晴倒真是颇为相配的一对呢。
“小雷,拓拔晴好武成性,专爱找上剑术高手比试。你在剑法上的造诣颇有独到之处,什么时候高兴了,倒不妨跟她较量较量。”
“好啊!比就比!我才不怕那小丫头呢。”雷鸣一脸的不在乎,笑嘻嘻地道,“保证给你赢得漂漂亮亮,才不会象你给她弄得灰头土脸的回来。”
“行了吧?你们两个少找点麻烦好不好?”易天皱着眉头瞪了我们两个一眼,“小雷,你平时闹得还不够,还非要招惹上晴公主才高兴?晴公主自幼受宠,任性不羁,行事一向随心所欲,有时连大王都拿她没办法。她毕竟身份尊贵,寻常人轻易得罪不得,你那副天不怕地不怕地脾气最易生事,万一惹毛了她怎么办?没事你们还是少惹她吧。”
易天的脾气一向最好,说话总是和颜悦色,脸上时时带着一个温和的笑容,很少见他有生气的时候。这次他虽没露出多少怒意,脸色却明显地沉了一沉,瞪向雷鸣的眼光也颇有些不悦。
雷鸣吐了吐舌头,悄悄瞟一眼易天的脸色,立刻乖乖地老实下来,不说话了。
易天的脸色这才多云转晴,目光也温和了许多,刚要说些什么,一名城卫突然出现在堂下,跑得气喘吁吁,脸上也带着明显的张皇之色,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大……大人……”
“什么事?别急,慢慢说清楚。”
看他这副惶急的神情,我料想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脸上却镇定着不动声色。
“大人。”那城卫定了定神,喘了几口气,说话总算能流畅自如。“二皇子遇刺!”
“什么?!”
听到这个消息,我们三人都是一惊,我和易天还沉得住气,雷鸣却立刻跳了起来。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谁下的手?经过情形怎么回事?说清楚!”
雷鸣连珠炮似的一通追问,又快又急,倒是把该问的问题一个不拉都问出来了。
“回大人,就是刚才。下朝以后。二皇子回府的路上。刺客来历不明,没看清长相,一击之后就逃掉了。二皇子是在马上遇袭,中了刺客的暗器,现在生死还不知道。”
又是暗器!我心头一震,立刻想起了昨夜我与拓拔弘遇袭的情景,沉声问道:
“刺客用的是什么暗器?”
“不知道。二皇子中了暗器后受伤落马,立刻被侍卫送回王府救治。属下只是负责巡逻那一区,一知道出事,立刻赶来报告消息。大人新立的规矩,一旦有事,第一时间向上报告,不许延迟。所以属下顾不上仔细打听就来了。”
“嗯。很好。”
我点点头表示嘉许,示意他下去候命。转头看看雷鸣和易天,雷鸣脸上的震惊之色尚未褪去,易天则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皇子当街遇刺,五城巡戍营脱不了责任,咱们的麻烦只怕是大了。”
我皱眉道。“不光是五城巡戍营,禁军负责守卫内城,保护皇室,一样要承担追缉刺客的责任。二皇子遇刺是件大事,大王一定会下旨严令全城缉凶,咱们与其被动地等大王下旨,不如现在就封城吧。”
封城不是一件小事,无论是五城巡戍营还是京城禁军,都没有随意封城的权力。但易天与我一样深知遇到意外时灵活应变的重要性。在这种特殊时刻,时间往往决定一切,应变越快,处置越早,解决问题越事半功倍。如果耽误了时机,让刺客得以溜出京城,那就很难抓得到了。
“好!”易天微一沉吟,立刻同意了我的决定。“你去二皇子府。小雷马上去封锁城门。我调动人马准备搜城。”
赶去二皇子府的路上我的心情并不轻松。一天之内,两位皇子同时遇刺。而且同样都是用的暗器。只不过一个在光天化日下,一个在暗夜无人时;一个成功一个失手。这两起案件是不是同一个人做的?如果是,这个刺客的背后又会是谁呢?
是拓拔圭?还是……其它打算混水摸鱼的人?
……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随着储位之争愈演愈烈,北燕今后大概是要多事了。
很多人向我提意见说燕歌行过于偏重政治和武侠,感情的味道有些太淡;文中的人物过于繁多,主角的戏份相对偏少;主线外的枝节有点太多,情节发展过于缓慢。由于我在写文时是把它当作架空历史耽美来写的,所以相对于单纯言情的耽美,可能架构相对较大,人物不可避免地也比较多,情节相对比较复杂而不是十分重在感情。请各位看文的读者发表一下意见,你们对现在的燕歌行有何感想,是否觉得它节奏太慢,人物太多,感情太少?不必客气,我虚心接受所有意见,当然,不一定改。汗。。。。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笑了笑,用同样的语气淡淡反问,“别告诉我在烟火熄灭的那一瞬间,你只是碰巧才看到我出手的。”
绚烂多彩的美丽烟花,变幻无方的新奇杂耍,足可以吸引所有人的视线和注意。事情发生的那一刹那,所有宾客都应该正在观看场中的表演。当时的厅里一片黑暗,我动作的幅度并不大,出手又轻快敏捷,无声无息,连身边的萧远都一无所觉。拓拔弘隔得那么远,有什么理由看得到?
除非他早就预先知道了萧代的安排……
萧代此行的目的是清除后患,扫清萧俨夺权的障碍。以他的心机,当然不会傻得只知道与北燕王坐下谈判。毕竟,有利的筹码都握在别人手上,他两手空空,谈判时必然陷于被动,很难争取到太好的条件。
象三王争储这样的大好时机,换了谁也不会错过。与其向北燕王割地求和,换取一个不利用萧冉吞并东齐的承诺,倒不如勾结一位有实力的皇子,达成互利的合作协议——以支持帮助对方获得储位为条件,换取对方帮助自己除掉萧冉,顺利控制国内的局势,这样的生意可合算得多了。
萧俨在东齐手握大权,这一次的和亲想必是他一手策划的。拓拔弘刚娶了清宁公主,又能够看破我救人的举动,我怀疑他与萧代有所勾结,那也实在是顺理成章,自然得很。
“你居然在怀疑我?”拓拔弘怔了一下,冷笑道,“为什么?就因为我看到你救了萧冉?看到你出手的动作能证明什么?证明我一早知道萧代的安排吗?如果我要杀萧冉,只要一句话就够了,还用得着花这么大力气?”
说的倒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可是……
“如果你对萧代的计划一点都不知情,为什么放着好好的表演不看,偏偏要一直盯着我们?”
“……”拓拔弘的脸色仿佛微微一红,神色有一刻轻微的不自然,接着便迅速恢复了正常状态,白我一眼,却对我提出的问题避而不答。
“说啊,”我得理不饶人地乘胜追击,“难道你对萧冉的兴趣比表演还大?该不会你也看上他了?”
拓拔弘冷冷地瞪着我,一脸吃错了药般的不爽表情。瞪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地骂道:“你这个白痴!脑袋里除了浆糊还有什么?我怎么可能看上萧冉?我喜欢的人明明是……”
他冲口而出地说到一半,又警觉地猛然住口,把后半句话生生地咽了回去。
“是谁啊?怎么不说了?”我笑吟吟地看着拓拔弘,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不觉有些心痒痒的,很想破天荒地八卦一回,把他心底隐藏着的秘密给挖出来。
象拓拔弘这种意志超人的强势男子,要找出他的弱点还真不容易,大概也只有在感情方面才有点可乘之机吧。要是能抓住他这个弱点,我就大有机会扳回劣势,说不定还能小小地占点上风呢。
拓拔弘说他不喜欢萧冉,这一点我倒是并不意外。毕竟跟了他这么久,以我对他的了解,拓拔弘虽然强横霸道,但品行为人却无可挑剔,对感情的态度还是很认真的。至少我就从未见过他有拈花惹草、逢场作戏的举动。如果他爱上什么人,应该会是个忠诚的丈夫,尽责的父亲,才不会象那些无聊贵族那样搞什么玩弄娈童的鬼花样。
那又会是什么人呢?
“都说了我不喜欢他了,你还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拓拔弘被我盯得有些恼火,沉着脸低声怒吼。
“好好好,随便你高兴喜欢谁。可是……”我笑了笑,不肯放松地逼上一步,“你还没给我答案呢。”
“你……”拓拔弘有些无力地白我一眼,向椅子上一靠,双手抱怀地看了我半天,突然笑了。
“真是的!我有什么必要向你解释?你又凭什么向我逼供?你想保护萧冉,可就凭你的地位和权力,难道你真能保得住他?今天你凑巧救了他一次,下次还会有这个运气吗?你若是真想要他平安,应该好好求我帮忙才对吧。”
不愧是拓拔弘,只失常了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立刻又恢复到老谋深算的正常状态了。我都还没来得及抓住机会,找出那个令他失常的弱点呢。
“你肯救他?”我怀疑地问。拓拔弘可不象这么好心的人。
“要看你付得出什么代价了。”
果然!我暗自冷笑。就知道他不会放过这个敲诈我的好机会。
“你想要什么?”
“你以为呢?”他斜睨我一眼,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
还能有什么?无非是拿萧冉的命来要胁我,好让我乖乖地给他卖命。收服驾驭人的手段我见得多了,这一招只好算第九流,我要是这么容易被他所制,这几十年的日子岂非成了白混的?
“我什么也不想付。”我摊摊手,施施然地轻松笑道,“萧冉不过是我新结识的普通朋友,今天救他不过是顺手,既然看到了,总不能让他死在我眼前。可是要为他的性命付什么代价,我还真没这个打算。”
“真的?”拓拔弘怀疑地盯着我,想要找出我伪装的破绽。
“随便你信不信。”我懒洋洋地打个哈欠,漫不经心地道,“再说,如果你跟萧代是一伙,谁又能拦得住你杀萧冉?如果不是,他正是你们手中的重要筹码,你又怎么舍得让他死?这是你们两国之间的事,斗赢斗输都与我无关,我才懒得理呢。”
说完,我看也不看拓拔弘的脸色,悠悠闲闲地转身出门,回帐睡觉去了。
想跟我斗心机吗?谁怕?要我相信拓拔弘肯不肯保护萧冉全看我是否肯低头求他,还不如让我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出来更容易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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