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一想,方若婳说:“成弘希望至尊能原谅他。”
闵博延沉默,过好一会,叹息道:“至尊一直在生他的气,至今未消。”
停了一停,“我尽力而为。”
他站起来,看着方若婳,“若婳,我得走了。”
方若婳没有动,默默地点一下头。
他又说:“我去叫辛莲来陪你?”
方若婳想了想,“也好。”又问:“你就这样走出去?”
他笑笑,说:“你放心。”
是的,方若婳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方若婳不知他如何说服闵锐达放走方芬馥,方若婳不知他如何救出方若婳来,方若婳也不知他如何能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方若婳面前,方若婳不知他还有多少神通广大的能耐。
方若婳看着他走出去,辛莲进来,又不知如何安慰方若婳,陪着方若婳在房里呆坐很久。
后来方若婳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呆坐着于事无补,方若婳不能这样下去,否则方若婳会变成监狱里见到的那个女人,方若婳得找点事做。
方若婳走出去,帮助料理闵成弘的后事。他在世时,府里上下已将方若婳看作王妃,如今方若婳是唯一能主事的人。
闵星渊的圣旨不久后便到了,果然仍不肯原谅,只封还他上柱国的名号,令丧事从简,闵成弘从前沉迷的一应奢侈物品一律焚毁。
这样也好,他喜欢的东西终归可以随他而去。
灵堂布置好了,虽然是被黜的皇子,来拜祭的人还是不少。
闵博延又以祥王的身份正式地来过,当然方若婳不曾见到他。
天黑下来,想必没有人再来,方若婳到灵堂里去。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的味道。闵成弘的面容安详,与去时没有多少两样,只是因为过于消瘦而走形。
方若婳坐下来,身体靠着棺木,仿佛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叫:“若婳、若婳……”
方若婳开始认真地考虑今后方若婳该怎么办?这真是一个困难的问题。
还来不及得出任何结论,侍女匆匆忙忙地进来传报:“皇后到了。”
方若婳没受过封号,没有资格见她,但方若婳还来不及回避,她已经进来了。方若婳只得跪下大礼参拜。
她只说一个字:“免。”从方若婳身侧走过去。
脚步迈得很开,素白的裙子带出风声。
方若婳退到角落里,从眼皮底下可以窥见她的身影。她站在棺木旁边,手扶着棺沿,微微俯下身子。方若婳看不清她的容貌和神情,但她的整个身影都仿佛透出悲伤。
很久,方若婳听到轻轻的抽泣声。
有妇人在安慰:“皇后,凤体要紧,请节哀。”
佟佳皇后低声道:“你不知道,我这五个儿子里面,就数成弘的性子最好,跟谁都不会生气。我和至尊常说,他这样喜乐平和,一定会安康长寿。哪里想得到……”
这是方若婳第一次听到佟佳皇后的声音,低缓的诉说着,那么轻,却在整个灵堂里回响。
“……唉,我养的儿子,我哪里会不知道?他到临了,一定满心地想见至尊和我一面。我知道的。成弘,阿娘来看你了……”
旁边的妇人道:“皇后一天没吃东西了,好歹保重身子。否则,殿下地下有知,心里头也会不安的。”
轻轻的,颤抖的呼吸声,反反复复地回响。
过好久,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有人端来了胡床,佟佳皇后坐下,问:“成弘临去时,谁在他跟前?”
“妾在。”方若婳上前,再次参拜。
“他说了些什么?”
方若婳回答:“殿下自方罪责,只求至尊原宥。”
佟佳皇后沉默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傻孩子。”
方若婳叩首,“妾卑微,斗胆求皇后成全殿下临终心愿。”
佟佳皇后不语,方若婳感觉得到她若有所思的目光盯在方若婳的发顶。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问:“你是我?”
方若婳一惊,没有揣测的时间,回答:“是。”
“你抬起头。”
方若婳不能与她对视,抬起头,但垂下眼帘,避过她的目光。她上下仔细地打量方若婳,又端详方若婳的面容良久,缓缓点一点头。
“我早已听说过你。”
方若婳不知是福是祸,又不能不答,只得说:“是。”
“你是蔡秀妮的女儿,是不是?”
方若婳心跳又快一拍,继续回答:“是。”
“怪不得。”她转向旁边的妇人,“你看这孩子,生得多么美!”妇人连忙附和。
佟佳皇后又道:“我听说,你照顾得成弘很好。”
方若婳忙道:“妾不敢居功,只是略尽绵力。”
“唉。”佟佳皇后轻轻地叹息,声音里仿佛含着许多层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她方又道:“总算,成弘能有一件称心如意的事情。”
不知为何,方若婳心中一酸,眼泪几乎落下来,又连忙忍住。
佟佳皇后又问:“听说,你画画得十分好,是不是?”
这一次方若婳真的愣住,想不到她连这都知道。难道她在留意方若婳?为什么?
方若婳道:“闲事胡乱涂抹,不敢称好。”
佟佳皇后却说:“那里有纸笔,你去画一幅来我瞧瞧。”
方若婳再度惊讶,“妾连丹青之皮毛亦不可得,何敢贻笑于皇后?”
“去画吧。”佟佳皇后的声音异常柔和,但是不容抗拒。她本来就用不着任何严厉和尖锐,她的身份就是命令。
方若婳只得去画。
案上有纸笔,一个娘娘过来替方若婳研墨。
她挽着一只袖子,露出寸许皓腕,银白条脱随着她轻柔的动作在手腕上跳动,别有韵律。方若婳看她翘起的小指,长长淡粉的指甲,没有染过丹蔻,天然而成的晶莹。
方若婳忽然心中一动,向她脸上望去。
她也正望向方若婳,目光相触的那个霎那,方若婳的心狂跳起来。
方代玉!
她居然是方代玉!
方代玉微微向方若婳颔首,示意方若婳克制,不可失礼。
方若婳激动莫名,手痉挛地抓起画笔,又不知该向那里落笔。方若婳从她眼里看见万千的话语,方若婳也一样,胸口满满的都是,堵得呼吸之间,酸胀难耐。
“十三娘,”方代玉远比方若婳镇静,轻声提醒,“请。”
方若婳深呼吸很多次,第一笔仍然是颤抖的。方若婳费好大气力完成这一幅画,仿顾恺之的《洛神赋》,幸亏以前仿过很多次,不需要花许多心思,此刻,方若婳也没有这许多心思。
两个宫女将画呈上去,佟佳皇后静静地看着,一点表情也没有。
方若婳心里忐忑,至今不明白她意欲何为?但方若婳看见在她的身后,方代玉不易觉察地向方若婳点点头,方若婳想这总该是肯定的表示,稍稍安心。
方若婳重新跪下,道:“‘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佟佳皇后抬起头,从画的上方望着方若婳,然后又回过头去对身边的妇人道:“你听这孩子说的,可不是在说她自己?”
方若婳说:“皇后此语,叫妾诚惶诚恐。妾鄙陋,徒有其形而已。”
佟佳皇后凝视方若婳,点一点头,“很会说话。我都不能问你,谁是‘有其神’的,否则招着你奉承罢了。如此看来,也难怪成弘那般待你。”
她长长地叹息,低声饮泣,好几个人同时在安慰她。
整个灵堂里只有这些细微哀伤的声音,方若婳茫然地听着,久了,在耳畔连成嗡嗡的轻响,像秋日的风声,带着那样一股凉意,不觉察间已侵入肌肤。
闵成弘活着的时候,他的父母不能来看他,父亲因为余怒未消,母亲因为礼制。然后,在他死后,母亲才能悄悄地到来。天家的亲情便是这般。
但是,毕竟还是有的。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佟佳皇后突然开口。
方若婳怔愣了许久,几乎失仪,方才醒悟她在问方若婳。方若婳打算怎么办?她进来之前方若婳正在想,还没有答案。
放在几年之前,方若婳有很多答案,方若婳可以走,去开店,去游山玩水……去过自己的生活。
但此刻,方若婳忽然感觉茫然。
“妾自己也不知道……”方若婳喃喃地回答。
佟佳皇后身边好几个娘娘同时向方若婳递来警示的眼神。
方若婳又说:“妾想,也许可以在达王殿下墓边结庐,妾愿继续侍奉殿下。”
是的,画画画,种种花,看看书,在天马围走走,和静宜、辛莲作伴,清清静静无人打扰,日子也是可以一样过的。
佟佳皇后看着方若婳。
她的目光有穿透力,直入人心底。闵博延是像她的。
在那一瞬间,她仿佛将方若婳的里里外外都看清。方若婳不由心惊,对她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她不会问:“真的?”她只问:“你不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方若婳惨淡地说:“妾对殿下亏欠良多。”
是了,在她面前,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究根溯源,害死闵成弘的人里面,方若婳也一样脱不了干系。方若婳欠他的,是真心话。
佟佳皇后说:“但我觉得那太可惜了。你还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孩子——你随我来,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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