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婳愕然,下意识地抬头,她已经起身走出去。脚步比进来时平缓些,她的身形保持得很好,背影还如一个年轻女人,但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透着苍老。
一直在她身边的妇人多停留了片刻,告诉方若婳,要方若婳收拾好进宫的行装,明日便会有人来接方若婳。
方若婳在茫然中求助地望向方代玉,她平视前方,也无法给方若婳一个明确的暗示。
进宫又有什么可收拾的?胡乱理了一个包裹。
也不能带上静宜和辛莲,什么都割舍得下,就是舍不得她们,但又没有法子。辛莲倒没有哭,只一直絮絮地对方若婳说话,该穿什么,不该穿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晚上要盖好被子,恨不得将她记得的一切都告诉方若婳,像嘱咐一个十岁第一次离家的孩子。
方若婳由着她说,每一句都听进去了,又似每一句都轻轻掠过。方若婳在屋里慢慢地踱,看有什么是必须要带去的。
这屋里到处是闵成弘留下的痕迹,他睡过的床,他躺过的椅子,他握过的笔,他喝过的茶盏……这一切都将要远去了。
趁别的侍女都不在,辛莲悄悄地拉方若婳到一旁,拿出一个锦囊交在方若婳手里。
打开来一看,是那只同心结。
犹豫良久,方若婳将它收在了包裹里,用层层衣裳压住。
次日方若婳被接进宫。第一次进入榆乐宫,只觉大得出奇,也来不及仔细地看。有娘娘来迎方若婳,刚刚安置好,懿旨就到了,奉方若婳为尚宫,从九品的小小娘娘,揣摩起来,大约就是领班宫女。
特命不必过去谢恩,况且佟佳皇后也不在内宫,她陪着闵星渊上朝去了。据说,她每日都随闵星渊去上朝,坐在屏风后面听着,若有什么见解,便叫一个小黄门来回传话。
她大概很喜欢干预朝政,不过,她有相匹配的智慧,方若婳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
方代玉跟随在佟佳皇后身边,等到下朝,她才有空闲来找方若婳。
方若婳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没有哭哭笑笑的场面,就只是紧紧地拥抱,像曾经那样,用尽力气互相支撑。
过很久,方若婳他们才可以稍微平静地坐下来说话。
“你变了许多。”方若婳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她笑,“你何尝不是?”
当然,已经过去了八年,岂能不变?但方若婳他们依然可以一眼认出对方来。
忽又觉得怅然,明明有那么多的话要问,这么多年,如何过得?过得好不好?忽又觉得,全是多余的话了。
“对了,我带了茶进来。”方若婳跳下地,但没有找到茶炉,只能提了热水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泡。
“真亏你,怎么带这个进来?”
方若婳说:“不是你顶爱喝了?”
她看一看方若婳,小口地啜着,无限陶醉的神情。
“这榆乐宫中不常能喝到吧?”
方代玉舍不得放下茶盏,端在鼻畔细意地嗅着,叹道:“如今哪里能够计较这些事情?”
停了一停,忽然说:“皇后很喜欢你。”
“哎?”方若婳诧异,“你说什么?”
“皇后——”她说,顿一顿,“你对她的性子。”
为什么?方若婳十分茫然,不知自己何德何能。
“皇后,很明事理,只要你加小心些,倒不难处。”
方若婳感慨地看着她。倒回八年,很难想像方代玉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起风越的皇后,听起来,她的话语里甚至包含几分敬意。但也不难理解,方若婳亦同样有。
佟佳皇后是那种见一面,就会让人很容易折服的人,不光是因为她的身份。身份高的人还有很多,但那种气度,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
但是方若婳,她哪只眼睛居然会中意方若婳?
方代玉又说:“皇后平日脾气很好,也能容人,只有几件事碰不得。”
方若婳仔细地听着。
还没来得及说,有宫女进来禀告:“皇后已更衣。”方代玉笑一笑,“往后有的是时间,我细细说给你听。”便站起来。
方若婳他们一起去见佟佳皇后。
她在荷池畔,小荷才露尖尖角,微微的风撩动密密挤挨的荷叶,衬着她素色的身影。依然华贵。她本就是不需要任何累赘的饰物妆点的。
灵堂里跟方若婳说过话的妇人伴在她身边,方代玉已告诉方若婳,那是郭兰,世妇,从小伴着佟佳皇后长大的人。她嫁出去,很快丈夫死去,她又回来,从此再没有离开过榆乐宫。
方若婳跪拜如仪。佟佳皇后回头看看,和蔼地点一点头,便又回过头去看着荷池。方若婳不明所以,郭兰示意方若婳可以站起来,方若婳便退在一旁。
方若婳这个差使,不用端茶送水,不用铺床叠被,只消跟在皇后身边,当她指着一朵花说:“瞧,开得多好!”便适时附和:“可不是。”这样就可以。真是天下最轻松的活儿。
方代玉隔两日,才又来寻方若婳。这一回方若婳已经备好了茶炉,煎茶给她喝。
“真看不出,你能煎得这样好。”她诧异地看方若婳。
方若婳很得意,“如何,可能诱你常常地来方若婳这里一坐?”
方代玉不语,慢慢地饮茶。方若婳有些奇怪她的沉默,抬头看她。
“我说过,皇后平日也算好相处,只有几件事碰不得。第一件,”她笑笑,“至尊是万万不能碰的。”
方若婳心里想,哪个要去碰他?
“第二件,在皇后身边的人,须得口紧,皇后最厌烦口舌是非。”
方若婳点头,佟佳皇后不是小家子气的女人,正该这样。
“第三件,”她看方若婳一眼,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换作很婉转的说法,“自古宫中,都不作兴结交的那一套……”
方若婳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因此方若婳和方代玉也不能走得很近,至少不能让人看着太过亲近。但宫中有一个伴,心里终归是温暖的。
有时,佟佳皇后会写条方给闵星渊,她口述,从前是方代玉,如今多一个方若婳来笔录。她的思维敏捷,口述很快,一开始方若婳很紧张,怕记错了。她有所觉察,总是温言安慰:“不要紧,慢慢地来。”那样和婉,正似慈祥的长辈,叫方若婳感动。
以前道听途说得来的印象,总觉得她是个十分严厉的妇人,如今看来,确如方代玉所说,她不算难相处。
因为跟随在佟佳皇后身边,当然有很多机会见到闵星渊。记得第一次,他从门外走进来,径直走向皇后:“佟佳……”没有留意旁的人。
佟佳皇后微笑,向方若婳招手,“若婳,你过来。”她携方若婳的手,推到闵星渊的面前,“你瞧,这孩子生得多么可人。”
闵星渊打量方若婳一下,眼里有不可避免的惊异,然而一闪而逝。他只缓缓地点一下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方若婳没有从他眼里看到通常的欲望,安了心。
他们俩总是在晚膳后去花园散步,闵星渊有腰疾,佟佳皇后用一只手搀扶他,他的半个身子倾在她的臂弯中,互相依偎的背影在夕阳之中,仿佛合为一体。
佟佳皇后偶尔也会过问军国大事,但极少,她时常关注的是刑部秋后将勾决的犯人卷宗、各地的孝子贞妇,还有许多琐事,各部朝臣家的老人是否身体安康,甚至张三顾四家的媳妇是否吵架。
但她不是八卦的女人。
一日她笑问:“若婳,你是不是觉得这些事很无趣?”
方若婳谨慎地回答:“皇后自有用意,妾怎敢置喙?”
“唉,你这孩子。”她总是这样叫方若婳,你这孩子,真的如唤她的孩子一般,听来那般和润,“我晓得,你是最会说话的,偏偏不肯跟我说话。为什么?你怕我?”
她语气和婉,但她的眼睛是洞悉一切的。
方若婳回答:“敬,所以畏。”
“你瞧,”佟佳皇后笑起来,“这不就说话了吗?继续说,和我说实话。”
好。方若婳说:“秋安家,平天下。家道哲茂化行天下。”
“你这孩子,”佟佳皇后又笑起来,“跟我背什么书?”
方若婳只好说:“至尊平天下,皇后秋安家,各闵其职,天作之合。”
佟佳皇后叹口气,“当面人人都这样奉承我,转过身去,不知多少人骂我这个老婆子多管闲事。”她的话音里颇有几分寂寥。
方若婳想,她的确是寂寞的,在这深宫之中,众星捧月,她是高高在上的,可是高处不胜寒,她也是疏离于众人之外的,只有一个忠诚的郭兰,却也未必明了她的心事。
所以,她总在说,说吧,和方若婳说说话。
不知怎么,方若婳头脑一热,脱口说道:“那些个人,爱说什么说什么,理他们的呢!”
佟佳皇后惊异地看方若婳一眼,嘴角带着笑意。
方若婳清醒过来,脸红透了,跪下来说:“妾失仪。”
她挽住方若婳,“不要跪来跪去的,我从来都不喜欢别人给我跪来跪去。”
方若婳站起来,嗫嚅道:“皇后恕罪。”真个发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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