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小人!只有王公贵胄才能毁掉我大风越基业吗?这些小人也一样能!猛兽如何?弓箭都未必怕,但一样被毛里的小虫子喝血吃肉……还有,你拿僚人当活靶子射,可是有这回事?”
“……”
“还活取人心肝,也是有的?”
“……”
方若婳听得心惊。
“……早对你说过,该多学学博延!”
“哼!”闵秀终于吱声,十分不服气,“阿爷心中,向来只有二哥是好的。”
方若婳的心跳了几跳,血流加快,不自觉地提升注意力,所有这些反应都自然而然,全不受大脑的控制。
“什么只有他是好的?”闵星渊的口吻低缓一些,“他也有他的不好,他不好的时候方若婳也一样说他,你何尝没有见过?但他好的地方,你怎么不知道学一学?”
闵秀沉默,过一会说:“阿爷知道,各人有各人的脾性,二哥的好处,方若婳只怕学不来。”
闵星渊在叹气,十分无奈。
方若婳的理智回来,将所有那些不自觉的反应平复下去。
方若婳到偏厅去,告诉佟佳皇后,闵星渊的气大约是已消了十三七分。
佟佳皇后点点头,站起来进了书房,这一回,她让方若婳他们都留在房门外。片刻之后,闵秀从里面告退出来,顺手带上门。
合上的刹那,听见佟佳皇后和缓的声音:“那罗延……”是闵星渊的小名,取自佛教,意思是大力护法神。
方若婳也是第一次听见佟佳皇后这样称呼闵星渊,如居家的夫妻那般亲近,不由自主地微笑。
蓦地,又觉有人正注视方若婳,抬起头,是还未走开的闵秀。
方若婳立时想起方才听见的“活取人心肝”云云,一股凉气从脚底冲上来,一直冒到脑门,暂时冻结了方若婳的思绪,让方若婳做不出一个合适的反应。
这和从前惧怕闵博延是两样的,这纯粹是恐惧,就像……半夜里独个看恐怖片。
幸好,他也没说什么,转身走掉了。
因为距离年关近了,藩王都郁续返京,过几日是汉王闵谅,接着闵博延也回来了,榆乐宫因而日渐热闹起来,佟佳皇后脸上的笑容比往时多了几倍,连闵星渊也常常在笑。
就算掺了许多别的成分,因而稀释,天伦之乐也还是存在的。
从旁观,无需冷眼,也看得明白谁是最得爷娘欢心的。蜀王妃像个闷嘴葫芦,汉王妃年纪还小,听到任何有趣的事便咭咭地笑个不停,两个人加在一起也比不过一个祥王妃。
她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全生得团团圆圆,和她一样乖巧,懂得讨老人家欢喜,佟佳皇后整日搂着两个孙子,不知怎样才好。临到隔辈身上,她还是寻常的祖母。
“喏,到底还是阿赵。”有一次她终于说漏嘴,“哪里像当初,阿俨生了之后,方若婳想抱过来养,都不肯。阿俨如今和方若婳也不十分亲。”
方若婳怔愣。
佟佳皇后觉察失言,转开话题,此后也不再提。
她和曹娘娘的宿怨,果然不假。闵俨是曹娘娘生下的长子,听说因为有了这个孩子,闵星渊夫妇才勉强接纳了曹娘娘。孙子终归还是孙子。
那么别的事,大约也是真的。
方若婳切实地感觉到那股寒意,夹在初冬的风里,生生地透过方若婳的身体。很多年前,方若婳初到这个时代,影影绰绰的,曾见过蔡秀妮如何为她的儿子谋求太子之位。方若婳还记得那个寥落的日子,废太子方景雄离开东宫,渐渐淡出视线的踯躅身影。那样孤寂。
那时的感觉忽然又浮上来。
史书没有记错的话,这一轮的胜者,是闵博延。
闵博延。
方若婳用手覆了前额,心中的复杂情绪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究竟,方若婳是在恐惧,还是在庆幸?还是……方若婳自己都无法分辨。
夺嫡的故事,记得最清楚的是康熙年间那一场九王之争,手足兄弟,步步刀光剑影。为一个皇位,到底有什么趣味?但是,想一想失败的后果,从此跪伏于阶下,一句话便可以失去一切,鬼才会说,那个位置没有用。
方若婳却不记得这一轮的经过,只知道一个结果。闵彬郁、闵秀、闵谅,他们各自的结局又是如何?也全都不记得。
或许,反倒是地下的闵成弘最轻松一些。
一日,方若婳在后殿廊下遇到闵博延。
在宫中,他十分收敛,进退都有分寸。他倒没有装作不认得方若婳,偶尔也向方若婳招呼一下。佟佳皇后问起时,他照直说,在江南时,曾受闵成弘之托,照看过方若婳一阵。佟佳皇后连方若婳开花店的事都知道,这一段大概也听说,自是不以为意。
况且,他每每入后宫看望佟佳皇后,十有七八和赵王妃同来,更不会与方若婳说什么。
方若婳因此倒很安心。
有时候方若婳他们的视线交逢,彼此都十分平静,便如同过往的一切真的已湮没在记忆里。
等侧开脸去,方若婳再偷偷地深呼吸,让乱跳的心平静下来,还有心头的刺痛。
闵博延看见方若婳,向方若婳微微一颔首,方若婳垂手避在一旁,让他先过去。
从低垂的眼帘下,方若婳看见他青色的布衣下摆以平稳的节奏晃了过去,然而,方若婳刚刚抬起头来,却看见他又转回身。
“方才的点心很好,还有吗?”
方才是祥王妃做的点心,方若婳只不过打下手,他却问方若婳。
“还有。”方若婳说。
“你再去拿一盘来,我还有些饿。”他说着,随手推开一间偏厅的门,走进去。
方若婳连拒绝的余地也没有,只得又去端了一盘点心来。想一想,其实也可以换个宫女送去,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自己来了。
他不知道用什么借口,将身边的人都打发开,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里面。
偏厅的窗关着,因而很暗,方若婳只能看清他的轮廓。
“若婳。”他叫方若婳的名字,“过来,到这里来。”
方若婳走过去,将点心放在他面前的案几上,他看也未看。
只说:“坐,坐这里。”他指着自己身边。
方若婳没有动。这些天,方若婳看得很清楚,他在佟佳皇后面前始终都表现得十分稳重,只有偶尔的例外,当赵王妃笑起来,他便会侧过脸去看她,眼里露出那样一种陶醉般的神情。
那样的神情,是戳在方若婳心头的一根刺。
方若婳说:“殿下,请用点心。”
闵博延看着方若婳,可能因为方若婳没有坐下的意思,他站起来。方若婳他们之间的距离因而一下子缩得很近,方若婳看得见他眼中闪动的微光。
方若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心里想,方若婳应该走掉,但又犹豫,万分地矛盾。
“若婳。”他逼上来一步。
方若婳下决心转身,但被他拉住胳膊。
“别走。”他命令,然后放缓一点语气,只是一点,“我只想看看你。”
他扳着方若婳的肩让方若婳转过身来,然后松开一只手,抬起方若婳的下巴,迫使方若婳与他面对面。方若婳只好迎向他的视线,雄赳赳气昂昂的,尽管以前这样的尝试方若婳也做过,无一不是失败告终,但总不能直接缴械投降。
闵博延不动声色地看着方若婳。这个人,方若婳永远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可是,他却好像能够看透方若婳。这真是不公平。
史书怎么没告诉方若婳,他是这样一个人呢?当然,也许因为方若婳读书不求甚解,方若婳总以为他是沉迷酒色的,满眼昏光的一个家伙。
“你在想什么?”他问。
哈。原来他也看不透方若婳。方若婳因这问题心情大好,居然忍不住勾了下嘴唇。
“你笑了。”
他的拇指在方若婳的唇角轻轻擦了一下。
“若婳,我喜欢看你笑,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就在笑。你还记得吗?”
方若婳回想一会,摇头。
“那样的境遇,别的女人都会哭天喊地,可是你却在笑……”他停下来,微笑一阵,忽然又问:“你刚才气鼓鼓的,为什么?”
方若婳心口气闷了一下,酸胀的感觉涌出来。
不,方若婳不是吃醋,不全是。方若婳心里很清楚,因为方若婳知道他在做戏。别问为什么方若婳这样笃定,但这是方若婳的感觉。是女人都会这样的感觉,一个男人在他真心爱着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那眼神终归是不同的。但他看着赵王妃的眼神里,找不到那种异样。
可是,看这样的戏码也足够叫方若婳心惊肉跳。
即便套在方若婳的壳子里十年,临到父母兄弟亲情这些事情上,方若婳还是变回方若婳。小说电视里看得惊心动魄是一回事,亲眼看着骨肉相残是另外一回事。看着一群血脉相连的人,套上一堆的面具,一句话都分不清是真是假……方若婳自问没有那样的镇定。
何况,他还是博延帝。
“怎么?”他问。
不知为何,方若婳脱口道:“如果我向你提一个要求……”说半句,忽然清醒,停下来。
方若婳在做什么?痴心妄想试试自己的分量?别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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