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
关于玄澈的一生,后世有着诸多非议,但对于这个人的小时候,人们总喜欢用一个典故来形容: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除了惊吓朝堂的抓周,这孩子的说话也不一般。
一般孩子总是从牙牙学语开始,从“爹”“娘”这样简单而容易发音的单字,到“父皇”“母妃”这样复杂一点的词,然后是残破的句子,最后才能完整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然而这位献帝光熙元年出生的太子却不是如此,他出生以来就不曾开口说话,若不是偶尔的啼哭,旁人都要以为这名小太子是个哑巴了。可是就在他近三岁的时候,他开口了,一开口就是一个完整的句子,清除地表达了他的感情。
任凭后世的人如何猜测其中奥妙,都不会有人想到这个小小的躯体里住着一个误入时空的成熟灵魂——就像颜御从不曾想过自己会成为轮回中的漏网之鱼,他之所以不开口,只是因为在此之前他都在努力地学习这个世界的语言罢了。
两岁半的玄澈站在花园里玩弄着可怜的小花,他也不愿意做这么无聊的事情,但问题是玄沐羽就坐在身后不远处的凉亭里,用自以为充满父爱的慈祥目光看着自己,但小玄澈始终认为,这个目光与其说是一个父亲在看心爱的孩子,倒不如说是一个孩子在看心爱的玩具。
玄澈知道自己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可也未曾听说玄沐羽对那三个孩子有这么大的兴趣,玄澈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吸引了这男人的兴趣——按理说,刚出生的孩子不都是皱巴巴的一团像个猴子?
好想睡觉呀……
玄澈低头注视着那朵在普通不过的白色小花,心中埋怨着玄沐羽的任性。一大清早玄沐羽就跑到东宫把他叫醒,一会儿说要教自己下棋,一会儿说要品茗。
真见鬼了,两岁的孩子哪里会下棋品茗?而且那奇怪味道的茶喝下去没喷出来就不错了!
这里的茶决不是那种开水冲一冲就散发着清香的茶,而是将一团茶叶扔进锅里,再放上生姜、葱、醋之类的东西调味煮成的汤。对于这里的人来说,这似乎是一种美味,但是对于玄澈来说,这简直比煮糟的酸辣汤还要折磨人。
虽然对于茶,玄澈并没有特别的爱好,但面对跟酸辣汤一样的茶汤,玄澈突然无比怀念起前世。然而渐渐适应这个世界的玄澈已经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他不可以随着心意去拒绝,帝王家的亲情从来都是泡沫上的浮影,抓不住,护不牢。
哥哥……现在如何了?嫂子会照顾好他吧?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两年了,那个世界呢?哥哥知不知道自己的死讯了?时间能冲淡一些东西吧……
小玄澈突然有些伤感,最放不下心的还是哥哥。哥哥是优秀的,却学不会照顾自己。
“澈儿,你在想什么?”
玄沐羽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身边,大手抚上小玄澈的脸颊,难得收起了他看玩具的眼神,换上一目关切。
玄澈看了一眼玄沐羽,不说话,视线再次回到小花上。对于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他谈不上什么孝敬,要他一个精神年龄二十七的男人认和自己同龄的男人做父亲是不可能的,况且颜御有自己的父亲,虽然那个父亲在二十五年前就成了一张黑白照片。
玄沐羽又问:“怎么了?生病了吗?”
玄澈摇头。
“为什么不说话呢?”玄沐羽问,眼中似乎藏着一丝哀伤。
他在为自己忧心吗?玄澈心想。也是,别的小孩一岁就会说话了,自己都两岁半了却还没有开过口,他的耐心也要到极限了吧?终究是皇帝,那么多孩子,不可能只瞅着一个。
想了想,玄澈开口:“儿臣没事。”
玄澈说出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句话,不是自己熟悉的语言,连身体也不是,说出来的话自然有些生硬。
玄沐羽微微眯了眼,将小玄澈上下打量一番,道:“澈儿终于肯说话了?”
玄澈再次抬头看向玄沐羽,但精致的小脸上一点细微的表情也没有,说是令人看不出端倪,却又让人觉得端倪就在其中。
玄沐羽的指尖抚过玄澈的眉目,道:“为什么澈儿以前不说话呢?”
玄澈抬眼,清澈的黑眸中没有泄露任何情绪,淡淡道:“没什么好说的而已。”
“那父皇和你说话你也都不应?”
“儿臣听了记住就是了。”玄澈说。
玄沐羽沉默了很久,久到玄澈几乎以为自己的这一世马上就可以结束于宗人府了。玄沐羽却突然笑起来,将玄澈搂进自己的怀里,说:“来,澈儿亲父皇一下,父皇就不治你犯上之罪!”
玄澈顿时黑了脸,用力吐出两个字:“不要!”
玄澈终究还是逃脱不了被玄沐羽光明正大吃豆腐的行为,但玄澈会说话之后,玄沐羽的态度也变了——变得比较像父亲了,而不是一个将儿子当成玩具的无良人士。
三岁的时候,玄沐羽突然问:“琴棋书画诗歌赋,澈儿要学什么?”但没等玄澈回答,玄沐羽自己又说:“那就都学吧!”
对于玄沐羽的自作主张玄澈仅抬了抬眼,没有反对。
玄沐羽最爱的是棋,早在九年前,他就是天下无双的棋者,不过他显然不是一个好的围棋教师,各种各样的专业术语从他嘴巴里蹦出来根本无法理解,玄澈不得不一再打断他的兴致,要求他解释清楚。
如此教了一个月,如果将玄澈看作是一点基础也没有的小孩的话,自然是进步飞快,玄沐羽大爱,又开始教琴。
玄澈前世是学过音乐的,虽然算不上很有天赋,不过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浸淫了二十多年,多少有点成果。或许是因为音乐总是相通的,玄澈学琴甚快,让玄沐羽惊喜不已。
但又是教了一个月的琴,玄沐羽转而又让玄澈学习书法。
可怜我们的小玄澈,三岁的孩子连毛笔都提不稳,更不用说认识这些和前世已经有着很大差别的古文,写起字来简直如同蝌蚪跳舞。
这一个月的书法教学就比不上前面两个月来得让人惊喜,玄沐羽倒不在意,玄澈却皱起了眉头,看着自己丑陋的字,他开始了一日百字的练习计划。
不过,玄沐羽可不让他就此沦陷于书法的世界,很快又让玄澈转战其他学问。
玄沐羽就像一个孩子,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拿出来卖弄,好让大家都一起喜欢。玄澈也惊讶地发现玄沐羽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文地理、医卜星相,无一不晓,无一不精,竟是聪明至极的人物!
但玄沐羽不上朝不理政,每天早早来东宫,夜夜迟迟回寝宫,玄澈还是个小孩的身体,哪受得了这样折腾,被他搞得晕头转向、疲惫不堪。
当某一天玄沐羽天未亮就出现时,玄澈终于忍不住翻出一个白眼,问:“父皇,您每日都这样清闲吗?”
玄沐羽不明其意,但好歹也听得出玄澈口中的不满,笑道:“澈儿不喜欢每天和父皇在一起吗?”这倒是有点像她呢。玄沐羽一边说,一边这样想着。
玄澈自然是摇头,道:“不是不喜欢。但是,父皇,您每日天未亮就将儿臣叫醒,直到月上树梢才让儿臣睡下,这样儿臣根本没有办法保证充足的精力来学习。”
这是玄澈对玄沐羽一次性说过的最长的话,也是最认真的一次。玄沐羽哑然,突然看见玄澈泛黑的眼眶,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任性给对方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玄沐羽低头想了想,最后说了一句:“朕知道了。”
玄澈还在奇怪玄沐羽知道了什么,谁知过了两天,玄沐羽的口谕就到了——
“……太子澈自小聪慧……兹事体大……着其不日入太学院……指山子落为师……钦赐!”
太监尖细的声音让玄澈的耳膜接受了一场严峻的考验,晕晕乎乎地听了一遍,才发现玄沐羽那家伙竟然把自己赶到太学院里去读书了!
太学院是给贵族子弟读书的地方。一般皇子们年满四岁才送到太学院读书,每位皇子上午跟着专门的老师学习文化课,下午和其它孩子一起习武。某种意义上说是皇子们从小培养自己势力的舞台。
大淼国很少这么早就立太子,玄澈的情况特殊,玄沐羽找了个什么“太子责任重大要早日教导”的借口把三岁的玄澈给扔了进去。
玄澈一边猜测那人打的什么主意,一边去了太学院。
太学院里有许多独立的院落和房间,其中最大的自然属于太子。玄澈的老师叫山子落,乃中书侍郎领“参知机要”衔,是几年前通过九品中正举荐上来的,据说是极有名的博学者。
玄澈进门时只看到一个灰衣青年坐在那儿。青年低着头,咋看之下十分平凡,哪想到那青年抬头与玄澈目光交接的一霎那,玄澈便觉得自己坠入了一口幽深的古井,那双眼睛竟黑得让人看不到底,眼前青年没有特色的五官此刻显出了脱离世俗的超然,幽远得不似凡人。
山子落?!
玄澈惊讶的同时山子落也不平静,他没想到一个三岁的小孩与自己目光相触之后也只是挑挑眉尖,虽面露惊讶之色,但那双眼睛却还是沉静的很!
两人的第一眼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山子落上课就是纯粹的“放羊”,说了句“不懂来问”,又扔了声“看完背下来”,最后把一叠书甩到玄澈面前。玄澈一看:四书五经。
来这个世界三年,玄澈了解到这个世界的历史似乎在东汉之前和前世都是一样的,文化基调相同,经典论著相同,来上课之前玄澈就猜测这里的书生是不是也要读什么先秦诸子百家或者四书五经什么的。如今一瞅,果不其然。
这个时代因为朱熹还没有出现,《大学》《中庸》尚未从《礼记》中独立出来,说是“四书”并不正确,但从内容上说是没有差别的。
四书五经玄澈前世是看过,颜父颜母始终认为作为中国人不能把老祖宗的东西给扔了,所以颜御和哥哥都有读过这些经典,不过现代人的“看”和古人的“看”差太远了!
古人看书是很可怕的,看一本背一本,特别是这种经典。可怕的是这些古人是真的可以把所有书都背下来,而且终生不忘——虽然古时候书籍不如后代丰富,但玄澈始终认为古人在语言方面和后世人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后世那些家伙们不要说出口成章,不出口成“脏”就万幸了。
而现在,玄澈万分佩服的“语言能力”终于落到自己身上了,他只觉得头疼。玄澈——或者说颜御,只是一个有点聪明但绝对称不上天才的人物,过目不忘的本事他是没有的。难道真要一本一本背下来?
浑浑噩噩看了一上午书,玄澈郁闷地回到东宫。
下午习武。
皇宫里有一个校场专门供皇子们习武,骑剑射是基础,一般由禁军统领教授,不过那些大家族里选出来的精英子弟们往往在进宫之前就接受过专门训练,到这里之后并不一定接受统领的教导,反倒是陪各位皇子的任务更重些。
玄澈一到校场便受到了众人的瞩目,原本的“头头”——皇长子顿时受了冷落。
皇长子玄沃排行第二,上面有个姐姐。玄沃是过世的容羽皇后的孩子,嫡出的皇长子,母后又是皇帝最爱的女人,按理来说太子非他莫属,可惜他的出生后并不受到皇帝宠爱,而玄澈的出现打破了一直压抑的微妙平静。
跟在玄沃身边的还有一个孩子,那是三皇子玄涣。玄涣的母妃只是个不起眼的美人,没权没势的他成了大皇子的跟屁虫,以寻求庇护。玄涣也看着一进门就被众人围住的弟弟,眼中透露出的却是羡慕和怯弱。
众星拱月之中,玄澈看到站在一边的玄沃对着自己露出怨毒的神色,看来自己和这个哥哥日后是不会善了了。玄澈颇觉无奈。
学院里约有二十来名的孩子,那些贵族高官子弟多是在六岁之后才进入太学,在场的孩子都比玄澈大了两岁以上,一个个锦衣华服,围绕在玄澈身边喳喳地介绍自己、寻找话题。
玄澈虽有些嫌吵,但仍然是耐着性子听他们说完,直到统领到来。
禁军统领卫青兰身高足有一米九,这在古代是相当惊人的高度,站在一群小孩子里跟塔似的,投下的阴影就能把玄澈完全盖掉。偏生这巨塔长的颇为眉清目秀,小麦色的肌肤,细长的眉毛,细长的丹凤眼,鼻子小巧而j□j,两片薄唇呈现出少女的粉红,这么大块头的人皱起眉头时竟有些哀怨。
卫青兰皱眉的时候玄澈刚好在拉弓。玄澈才三岁,平日也没怎么锻炼,哪怕他已经挑了武场里最小的弓也很难拉开,所以卫青兰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卫青兰若是眉头紧拧也就算了,偏偏就是那么若有似无、欲迎还休地来了一下,哀怨之气顿生。不巧玄澈余光瞄到——
一只大熊面露哀怨?!
玄澈惊得手一抖,弓弦便不受控制地弹出去,那只箭射出去飘飘忽忽地落在玄澈身前不足三米的地方。
一片静默。
一个比玄澈高出一个头多的大孩子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一脸悲痛地附在耳边说:“殿下,我理解你!”
其他孩子也都在沉重地点头,连随统领而来的多名侍卫也是面色怪异。
禁军统领的杀伤力果然不同凡响……
卫大统领大概也很明白自己的杀伤力,露出很无奈的表情,告诉玄澈先不用练箭,去做基础训练。
初次扎马步的人往往连五分钟都坚持不住,玄澈一个头还没有人家巴掌大的小屁孩不要说五分钟,单是站了一分多钟大腿就开始晃,到了三分钟的时候已经跟筛子似的抖个不停。一般三四岁的小孩到这里不晕过去也求饶了,但玄澈心理年龄都二十八了,性子内敛又倔强还死要面子,咬着牙不啃声硬挺着。等那只哀怨的大熊想起这边的时候他连伸腿都不会了。
玄澈不喜旁人搀扶,放学后硬是咬着牙摇摇晃晃地摸回东宫,晚上仆人给他按摩的时候疼得死去活来,后来昏昏睡死过去,连玄沐羽来了都没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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