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城头,纪氏老族长纪况面对着早就被填平的护城河道以及城下整装待发的江淮军摇头叹息道:
“耀儿,此城存亡就在今日。江淮军在这城头之下抛下了近万尸首,其中有杜伏威的精锐,但更多的却是如流寇一般的乱民。他们有此下场那是其不知道我们丹阳豪族世代以战为生,而我们也的确是到了无力再战的地步了。耀儿,你带着最后一批家族子弟中的幼小出城去吧。”
围三缺一乃是自古攻城的常用之法,杜伏威虽然打仗是常以野蛮的方式而取胜的人,也一样知道难攻之城必须给对方留一条出路以求削弱此城的抵抗之心。在这里坚守了如此之久的纪况在最后的关头,同样不想要自己这一脉就此绝了种。
“大父,耀儿不走,耀儿也是纪家的男儿,父仇国恨惧在于此,别人能走,耀儿绝不能走。”短短几日的守城之战,让这位原本还活在家门庭院之内喜欢研读经书,不喜学武的少年郎脱变成了一名合格的兵士。
“你有此意,大父自然明白,你先下去看看,守城之物还有几多?”老纪况从嫡孙的双眼之中,看到的只有仇恨与战意。这位最不像自己的孙子,原本只想着养大之后做一个传以诗书的孩子,现在如今也有担负家业的决心了。
当纪耀勿勿下城之时,纪况又转身对着他身边唯一还活着的一个侄子说道:
“小七啊,耀儿我就交给你了。今日我这把老骨头就交待在这里了,你带着他出城吧。记住,决不能让蔡李两家之人知道你们的行踪,现如今谁都信不过了。何况这几日死的都是我族的嫡系,我们现在也已经是压不住他们了。”
“老族长,小七自小受您老教导,这一身武艺也是您不以嫡庶之见全力传授的。这最后的一程,就由小七陪您上路吧。耀儿那孩子,小七的那一对不成器的儿子会看着他的。虽然这两小子武功没有学到我几分本事,但脑子还是挺好使的。”
纪家这位堂中行七的纪宣,原只是三房之中一名庶出的男丁。但他天生绝佳的武学天赋却被当时的族长纪况看在眼里。暗中将纪家绝学尽数而授,才将他培养成为纪家第二高手,也是这丹阳城中的第二高手。
“哈哈哈哈,当年老夫教你武艺之时你便说将来要为老夫以人子之礼送终。现如今老夫数子尽丧,他们都走在了老夫前头,还真是要由你来送老夫这最后一程啊。”
老纪况笑声之中带着无限的苍凉与坦然,他如今必须靠着族中珍藏的大凶之药来吊着自己这最后一口气,也是在将他一身经脉气血都榨干的那种绝命之药。他也只希望这出自魔门的秘药能让他再多撑一刻是一刻了。
“小七,你不会是?”突然,老纪况好像想到了什么,猛然抓起了纪宣的手腕,探气入脉以求证他心中的想法。
“老族长不用试了,以小七的武功能挡的住那杜伏威十招,除了修炼了那魔门秘法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啊。”纪宣双目之中无声的眼泪,默默的滴落在他的铁甲之上。可以让他这种铁血男儿流泪的事,绝不只是背负魔门中人的恶名这么简单。
“老夫明白了,小七,真是苦了你了。练了那套魔门武功,难怪你有决死之心。老夫现在只有一句话给你,如果到必要的时候,你也取了老夫心头之血助你提升功力,替老夫毙了那杜伏威。”
这套邪门的魔门武功名叫‘血煞天邪功’,其中最不人道的便是要吸取自己血亲族人之心头血来突破自己功力的极限。易筋经也能改变一个人的武学‘资质’,只不过这个过程需要很久的时间。但是这‘血煞天邪功’就只需消耗血亲之血之后便可立时起效。
纪氏作为丹阳郡望之家,百年的世族,对于族中每一个血亲男丁自然是爱护非常。这魔门邪功自从东晋时族长纪友获得后便一直被秘藏于高阁,这百年来就连现在的魔门中人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此等魔门武功。
可这次纪氏受到了百年来最大的一场危机,亲族死伤极多。纪宣便有了入了地府像诸位亲族赔罪的觉悟,将每一位战死的亲族的心血全部吸入自己体内,不断的突破的他功力的极限。接过了自己老族长的班,硬生生的将成名天下有数的高手‘袖里乾坤’杜伏威给打退了回去。
面对愧疚之心直插心肺的纪宣,纪况再看着如今这城头之上大半的里闾青壮,这些为了不受江淮军屠戮的城中百姓都自备刀铁充作城头守军,数日来不知死了多少少年郎,很多连个姓名都没有留来便化作了这城头上的斑驳尸血。
“诸位俱不愧为我丹阳的儿郎,守土护家皆不负男儿腔血。老夫我七十之龄本就是将死之人了,到最后还能为生我养我的丹阳而死,值了。”
纪况脱下了已经布满血枷的老甲,亲手为一名十余岁的城中轻侠穿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
“老夫昔年第一次上战场时也就如你这般大,这甲穿在老夫身上不过是陪死之物,望它还能护你一二。”
“纪公勿需如此,小子老母当年若无纪公门下救济,小子都无今日之六尺之躯。朝廷不救我等,是纪氏一门全族守我乡梓,若今日小子不能死于纪公身前,小子便不颜回家告慰亡母灵位。”
大隋朝廷一月以来无一兵来救丹阳,宇文阀被独孤阀拖住手脚也无一卒来援这近在咫尺的丹阳,宋阀山城远在岭南已经有坐壁上观的态势。到了最后,为了丹阳一城一郡不遭江淮军寇屠戮的还是本地士族。
无论是为首的丹阳纪氏还是蔡氏李氏,只要是城中敢战之家,无论老少俱汇集在纪况身后,前赴后继,以血铺路,这也是江淮所谓十万大军迟迟不法攻破丹阳城头的原因所在。
而在战场的另一边,自称江淮大总管的杜伏威脸色极为凝重,他的帅帐之前已经插了十数根大矛,每个大矛的矛头之上都插着一颗人头。
这些人头中大部分都是新进投靠他的‘义军’首领,也有小部分是早年跟他起兵,现在却有了自己心思的将校。这此人的死因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畏战不前’。
历阳大城,三郡咽喉之地,他江淮军也说破就破,打的隋军丧地失城全面败退。可这个丹阳城,他聚集了十万兵丁,一月而无功,成了他起兵以前最大的笑话。
他杜伏威一路走到今天,靠的就是一个狠字,他没有亲生儿子替他传宗接代,那他就广收义子。他没有世家门阀支持,那他就杀光那些不服的世家。他没有贵胄显耀的血脉加持,那他就扎根绿林黑道。
可如今,他心中明白,若是今日再攻不破这丹阳城,那他只能退兵回历阳了。这口气,他忍不了也要忍下去。这军中之事,不是靠那十几颗标在外面的人头可以解决的。
他带的本就是匪兵流寇,有利则聚,无利则散,这是军中所有人心中的底色。五日前他便已经动了退兵的心思,但那时若退便成了他随众愿而退。
他很明白麾下这些人的心思,一旦他妥协退让一步,他们便会觉得他是不是老了。一旦他们觉得自己老了,那便会有取而代之的念头了。这就是他们黑道出身的通病,早晚都是踩着大哥尸体上位的。
“侯通,薛勇,陈达。你们三人的部曲死伤最少,今日便由你们三人主攻北门,西门与东门。老夫的执法团会跟在你们后面,谁要是胆敢不尽全力,那老夫便在帐外再树几根大矛。”
待被点名的三将出帐之后,杜伏威又派出自己亲随三人分别带上他的嫡系精锐紧跟在这三名依附而来的义军首领之后。他根本就没指望这些杂牌军能成事,只不过填沟壑需要人命而已。
十万大军,听着厉害。他真正的嫡系不过三万之数,其余全是这些本地原本的大大小小的义军,在他以历阳城中的军械粮草的引诱之下招募而来。这些南方人自古就擅长抱团,他也很难将他们全部打散吸收,只能以部曲的方式分别治之。
这军,难治啊!
“帮主,杜伏威今日必会主攻北门。”李靖在陈天面前手绘了一份丹阳城地形图,这是他几日来多次在雨音怜的帮助下潜进战场获得的成果。
“药师为何如此笃定?”陈天说实在的,根本就不懂这些行事打仗。他当年在鹿鼎记时只会拉开大炮不停轰到对方没有活人为止。
“这几日,杜伏威对于西门与东门的攻势是最多的。丹阳城头的主力都已经被这两门吸引了过去。可杜伏威的中军已经三日不曾出营,所谓必是今日的全力一击。这一击,也必在这已成空虚之态的北门之上。”
杜伏威声东击西的战术,还是过于浅显了,在李靖眼中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他都想着城上那纪氏老家主可能也应该看的明白,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后备的生力军可以补上北门这个缺口了。
“怜,直插北门的道路你可曾探清楚了。”陈天信得过李靖的判断,便又问了负责替他开路的雨音怜。
“主人放心,这几日我多次潜入杜伏威的军营。他的军中人员混杂,各部曲之间绝无互通,都是只认军牌不认人。我与主人两人顶着杜伏威执法团的军牌,混入其中一队部曲之间,绝无问题。”
怜这几日也不止是为了帮李靖而深入敌营,她更主要的任务就是替陈天解决如何在战乱之时靠近越过杜伏威的大营直入丹阳城下的这个问题。
“君婥,你的奕剑术实在不利于这不讲章法的军中乱兵之中。你还是留在这里护着李靖,药师是个将才,不可轻折在了这里。”
对于一幅跃跃欲试的傅君婥,陈天是不想带着她一起去的。说实在的,怜十数年的杀戮经验比起单人独剑的傅君婥更懂的如何在战场之中保住自己。陈天可不想带一个累赘去冒险。
“帮主,杨广三侵我高丽,都是家师出手才止住了高丽军的颓势,奕剑术亦是可用于战阵的。”傅君婥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反而带了些许女儿家的羞态。
“你师父当年可用剑气引动大山雪崩,你连他三成功力都不足,如何能有那般的气象。李靖我就交给你了。这是帮主的命令,勿用再议了。”
陈天的话正好直中傅君婥心中所想,她此时的确想着当年在雪山脚下看着自己师尊以无上剑气引必大雪山的雪浪翻涌,一举埋葬了隋军的主力。
“这个男人是真的有读心术吧,这么多次都能看透我心中所想,我真是逃不出他的手心吗?”傅君婥陷入自己的思维之中,却没在意此时的李靖心想着有朝一日他是否也有机会远征高丽。
丹阳城的决战就在攻守双方的最后的准备之中开始了。
陈天这个小小的‘第三方’能不能在这场决战之中火中取栗,就也要看命数了。
成是在人,谋事在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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