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鼓如雷,兵如蚁群,江淮军的攻城之战,又一次开始了。
西门处的护城河早就被沙土掩埋,江淮军很轻易就将木制的云梯架上被血污染红的城墙。至于那座城门,此时早就被丹阳守城给彻底封死。
这为了堵上这城门,门后的门洞已经是严严实实的推满了土石,再用泥胶夯实,别说是从外面撞开,就是从里面也别想再打开了。
负责攻打此门的侯通亲自带人登着云梯向墙头拼命攀附而上,他这一部近两千多人,算的上是义军之中少有的强军了。
他原本就是这丹阳郡当涂县的一名隋军小校,他的兄长不满上官克扣军响,导致他们同乡兄弟饿死好多人,最后以顶撞上官为由,将其人头被吊在辕门口。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侯勇伙同自己同乡十百多号人将这名尉迟家的上官给杀了,带着当涂县中的豪侠与青壮落草为寇,越做越大,聚集了近两千人的队伍。
他也为人低调,到了杜伏威军中从不出声,不争不抢,他看着多少比他实力强的义军,比他张狂的豪杰,为了杜伏威许诺的那先破城者,赏黄金万两的诱惑而把性命丢在下这丹阳城下。
今天这任务也终于混到了他的头上,他也是看这丹阳城已经撑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这才爽快的接下了军令。他这个人,不像他那冲动豪义的兄长,他更会寻找机会,等待机会,改变他们家乡间小户的身份,一举成为真正的大人物。
“钢叉队,推!!!”随着西门城头之上指挥的纪宣一声暴喝,守城兵卒之中四人一组举起一根巨大的钢叉将一排排的云梯给推翻而落,梯上蚁附之人如同一只只失去了翅膀的虫子一样纷纷砸落到数丈之下的友军身上。
这如此一幕根本就阻止不了后来者的决心,侯勇不止是为了出人头地而拼命,他身后更有杜伏威的那些带着鬼头面具的执法团盯着他们,他要是不死伤到三成兵力以上,是决不能退后的。这一个月来为此枉死的义军不知有多少。
侯勇以钢刀插在城墙之中的缝隙里,施展轻功继续附墙而上,下一批的云梯此时也已经架墙而上,兵卒继续向上涌去。
钢叉又推倒几排云梯之后,受到了对面与城墙齐高的井阑车的箭雨攻击,无法持盾的钢叉兵根本没有躲藏的余地,如果他们放下钢叉或许还能躲在墙垛之后,可是如此一来云梯最大的阻碍就没有了。
每当这种时候,四人一组的钢叉兵明知是死也不轻手,很多是在身中数箭之后还将自己的尸体卡在墙垛之间替自己的同伴阻挡箭矢。
丹阳城中的弓箭滚木早已经消耗殆尽,除了这仅有的一批钢叉外也只能在城头展开肉搏了。
丹阳城头就像是绞肉机一样,攻守双方拼的就是谁人多,谁更不要命了。丹阳城里的男人能上的,敢上的都在源源不断的从内城的登城道上交替而上。
面对那十架并排的大型井阑车,纪宣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的。
城头的牌楼之中早就没有往日的守备布置,除了家族之中那些战死的亲族尸体外,全部都是一块块百多斤以上的巨大石狮子。这些都是拆了城中权贵之家的门前之物。
纪宣双臂灌力,一头巨大石狮子就已经被他高高举起朝着井阑车的方向狠狠砸去,虽然砸不到车上的几个弓箭手。但是这石狮子下落之时,便狠狠的砸断了木制结构的井阑车底盘,使得整座井阑车大幅倾斜。
连续三头石狮子下去,一座满载着五十人的大型井阑车便彻底轰然崩塌,死的可不只是这一车的弓箭手,更有此车四周的大批士卒。
纪宣气血充足,精气旺盛至极,一连二十头狮子都被他当弹丸一样狠狠的砸在了那些江淮军费尽心血打造多日的井阑大车之上,使得西门的江淮军那原本如同潮水一般的攻势为之一顿。
没有了弓箭的威胁,在纪宣的带领之下将抢登而上的江淮兵全部杀尽之后,被保护起来的钢叉队又一次对于已经倒钩在城墙之上的云梯进行清队。
可是此时的纪宣心中没有一丝对于击退敌军的欣喜,因为他等的杜伏威没有来。
他原本赌杜伏威来到所守的西门,如此的话他或许可以将杜伏威拼杀于此。他已经觉得自己的功力又有了突破,原本对于他来杜伏威是不可战胜的,现在的他也自认可以拉着对方一起死。
可是如果不在他这里的话,那是否杜伏威亲自带领的主攻方向是老族长所守的东门呢?老族长的身体,恐怕只有三招之力了,上苍保佑可以等到他前去支援。
正当纪宣暗自思考之时,早就在城墙中暗藏多时的侯勇突然起身窜出发难,两把短刀一左一右直刺纪宣咽喉与心窝。
他侯勇的武功是所有义军大将之中最弱的,但他一直相信只要沉得住气,耐性等待,就能把握好机会,以小搏大。
他这次偷袭就是看准了对方守城主将休憩放松之时,这个纪宣他也听说过,名不显声不高,总比成年数十年的纪况好对付。只要他死在自己手里,这西门必定立刻就乱了,此番的首功也必将是自己登阶之梯。
“怎么可能!?”这就是侯勇最后的念头了,因为他的双刀完全刺不进对方体内,而自己的心脏却被对方一把给抓了出来。
“杂碎,江淮军中尽出这些偷鸡摸狗之辈。连这心头血都是脏的,废物。”自己这只手已经掏取了十九个亲族的心头血了,这破胸一爪自己早已经被自己练成了本能。就这个小贼的功力还不及杜伏威的一成功力,如何能破的了自己的护体罡气。
西门攻城的主将侯勇无声无息的死在了纪宣手里,他手下的那些义军连主将已死都不知道,只能持续不断的被执法团逼着向城墙攀爬。
如果说纪宣还活的话,那他只要看人死的差不多了,便也可以向执法团的人求告先行撤军,由后面杜伏威的本部人马顶上。
可就是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死了,他麾下的兵卒见久攻不下,同乡亲族又死伤太多,便开始冲击执法团的防线,两边就在没有人出面调停之下,开始了自我相攻,造成了这批人被前后阻击之势。
向前登城是个死,向后执法团的人不问原有举刀便杀,在没有主将带领的情况下,这些原本只是农民流寇的士卒彻底陷入了混乱。他们一乱不要紧,可偏偏挡住了杜伏威安排的嫡系的进攻路线,成为了生生的卡在这攻守双方之间的一道‘人墙’。
“妈的,这群只知道吃杜爷粮米的骆子。把那三架投石车推上来,不管他们死活,连他们一起砸。”杜伏威的亲信已经完全不顾前面的‘友军’了,投石车作为宝贵的最后攻城之物,大不了连他们这些人一起砸死。
西门如此景象,到还算是被纪宣稳住了局面,而身处的东门的纪况却有了支撑不住之感。
他现的身体,纪家刀法只能出三刀,三刀过后他必天人五衰而死。但他这边有着纪家与蔡家的全部好手,勉强还算是能挡得住江淮军的攻势。
可是他作为统揽全局之人,却也一直没有等到杜伏威的消息。他现在最担心的便是北门,那多日不曾受到攻击的北门。
北门因为战事不多,便由最弱的刘氏去防守。他们虽也是有着世族的底蕴,但这些年来与宇文阀走的很近,隐隐有投效之意。因此族中精锐子弟多已前往杨州参与宇文阀的‘大事’。
还能留在东门的力量,已经只能算是族中分支家将之流,便是坚守的决心也是三家之中最低的。刘氏家主到现在还在期盼他的大儿子,会求得宇文阀的救兵来救他们全族性命。他们更提议将这丹阳大城直接献给宇文阀,作为宇文伤新的封地。
“东门那边情况如何,你再派人去问问,老夫始终放心不下。杜伏威此时还不现身,必是挑我们最弱之处下手。”纪况趁着打退敌军之际,拉着小他一辈的蔡氏家主说道。
“我若是去了,纪老太公一人可还能于此坚守吗?”蔡氏家主也有过想投降的心思,可是纪氏给了他们足够的承诺与部分土地,现在他们算是彻底绑在了一起,不守不行了。
“老夫这边你无需担忧,我就是怕刘家顶不住,你去之后,也不必回来了,就留在那里稳住刘家吧。”纪况脸上的血已经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说话之间还是显的精气十足。
“若如此,某便听纪老太公的。纪公,保重啊!”蔡氏家主对着纪况恭敬的行了一礼,这算是与他的绝别了,纪况外强中干的状态,是瞒不过他的耳目的。只不过杜伏威实在是军纪太差,这丹阳若真落到其手中,他们百年来积累的一切都会被对方一朝夺走。
“儿郎们,还能战否?”纪况他那苍老雄健的声音,再次传遍了这东门城头。
“纪公能战,我等自然也能战!!!”数百穿着各式铠甲的少年郎都是城中游侠,他们作为敢死之士站在城头与来犯之敌肉搏。
纪况不愿其如此流血,便将家里各个时代留存的铠甲都为他们亲手穿上。包括他那件陈朝皇帝先赐的老甲。
只可惜那穿甲的少年郎在今日战斗最激烈之时,舍身堵在了墙头之上,以他的身体掩护身后的钢叉队,自己却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那便为了这生我养我的土地而战吧,今日老夫有幸与诸君同死,不枉此生,不枉此身啊!”纪况一把将自己身上的薄甲给扯了下来,坦露上身执刀而立。
“攻上去,快攻上去,总管有令,敢退着斩,全队连坐!!”东门的战事在杂牌军退下之后,换上了杜伏威的精锐。主将拿出他们那不能背对敌人的铁律来驱使着士卒冲向城头。
当第一批全身精甲的先登之士踏上城头之时,纪况挥刀以他全身的真气与精血使出他纪家祖传刀法之中的‘环环相扣’。
巨大的真气形成的圆环刀罡,在纪况手中一轮更比一轮强,在连接斩出九环之时,无涛的刀气圆环已经将整个东门城头的所有云梯全部斩落,一举将对方更精锐的先登之士全部斩落城头。
如此威力的刀招他今日只能出三招,更确切的说他这辈子也只能出最后的三招。在杂牌军来攻之时,他坐镇指挥,绝不出手,即便是看着那些守城之士惨死无数也绝不出刀。
他在等,等的就是对方真正全甲而来的精锐之士来犯之时,在这最后的时候先声夺人,一刀以显他这位曾经的丹阳第一高手的实力来。
他如此一刀,既打折了对方最硬的尖刀的刀头,也提升了本方血战到底的士气。
“纪老鬼,你这老不死的,今日我杜江辉来杀你!”
正当纪况暗自回气之时,城头之下又一架云梯被扣了上来,一名身量极高的壮汉一跃跳上城头,手中巨盾猛然向着纪况砸下。
此人正是杜伏威的众多义子之一,他们这些义子都是杜伏威精挑细选出来的绿林猛人,每一个人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
“你便是这支军的主将吗?老夫此身不知斩了多少如你这般无知小儿,真是数不胜数啊!”纪况那看似老朽的身体在巨盾落下之时便已经消失不见,他以一种飘忽不定的走位身法在杜江辉面前不断的出刀。
纪况再次连斩十数圈的弧切,如同一个又一个的圆弧,就好像先前那一招‘环环相扣’一样,但却又没有那般的威力。杜江辉舍盾不用,取出背后长枪,枪枪直刺纪况身子,但却又枪枪落空,他根本就找不到纪况的身法破绽。
正当杜江辉被这一波又一波的弧斩搅的他长枪左右招架之时,他拼着以身挨刀也要以手中长枪直刺纪况胸口。也正是此时,纪况的刀势一切从先前的弧斩而变成了直劈,但这一直劈直切杜江辉的要害,刀气更是喷勃出一刀蓝色的直线刀芒,在自己中枪之前便将杜江辉斩成两段。
此招正是纪况的第二招‘曲直分明’。
收招之后的纪况再也无法直立着身子,蹲在城头之上大口的喘气。曲直分明的消耗一点都不比环环相扣来得少。他那不断变化的身法与数十次弧斩的似虚却实的诱招,都在消耗着他的生命。
正当他准备起身之时,他只觉自己双臂被人一把托起,他睁开已经疲惫至极的眼睛看去,扶他之人是一个他叫不出名字的男人。
他不记得此人名字,但记得此人当年曾跪在他纪氏门前,苦求他一封举荐信,举荐其至长安读书。
“你不是在长安做了秘书郎了吗?”纪况喘着粗气问道。
“纪老可知我当年也是练过武的,如今家乡遭难,我辈虽是读书人,但也能提一提刀的。”
来者一指其身后的十数个文人打扮的同伴说道:
“这些同年都是随我自南门而来的乡里,都是当年受纪公资助去长安求学的。现如今这身武艺都荒废了,但咱们丹阳人的血勇都还在。纪老,学生们都回来了,愿以此躯随您老一起守护乡梓。”
“老头子明白了,地上都是兵器,你们自己看能用的就用吧。”纪况指着地上那些牺牲的族人,他们死前都是死死握着刀的。
精锐自然是有精锐应该有的样子,即便是领军的杜江辉死在纪况的刀下,攻城的士卒却也没有一个敢于退后的。
东门之战已经在如此冲击之下又战了近半个时辰,五座井阑车已经毁去了四座。但是只要有一个缺口没堵住,那就是全盘皆失的局面。
纪况看着那井阑车上不断的以弓箭压制东门正中的钢叉队,他心下一横,准备使出他此生最后一刀,‘一刀两断’。
纪况再度催发他全身精血,他周遭的全部碎木与断刀全部被他散发出的刀气所吸引,越聚越多,越聚越多,直到形成一柄由位数兵器与碎木组成的长约三丈的巨型战刀。
纪况人至半空,再度聚气后,便提刀而起,朝着那正中的井阑车隔空一刀挥下,当真是‘一刀两断’。
那座井阑车以及当中所有的云梯甲士,全部被这一刀给斩成了两断,纪况如有神威般的大声嚎喝:“犯我丹阳者,死!!!”
“纪公威武,丹阳必胜!!!”
受此激励,包括那些读书人在内的所有在场还能动的人,都举起身边的那些散落的钢叉将再次被搭上来的云梯又一次全部推翻。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此时的纪况脸如白腊,缓缓的坐在地上,背靠在一面纪氏大旗之下,抬头最后一次睁开他的眼睛,喃喃的念道:“这个鬼天气,好冷啊。老头子我最讨厌冬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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