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晔觉得可以将金属取出来了。
无论雷冶金亦或赤钰,皆非特别高级的材料,四级以上的魂导器几乎见不到踪迹,就算有,也是作为边角料存在,实际以他的能力也只够处理这个级别。
出于稀缺性,它们的价值要平添不少,虽然以尔火的权限拿一些不算什么,但供给武魂系的学生使用,很容易招来非议。因此郭晔从未想过留有余地,一旦不成便放弃这次契机,退而求普通的二级魂导器。
那块被亲手挑中的雷冶金,藏在经特殊处理的封魂匣中,一齐收进储物魂导器里,如今正召唤着他。有时郭晔似乎听见隐隐雷鸣,想起小时陈伯讲的故事,宝刀在男人的鞘中铮铮作响,觉得这东西和自己很配,他应该拥有它。
封魂匣摆在工作台上,郭晔盯着它出了会神,然后掀开盖子,他的手触摸到一股冰凉,麻痒顺着指尖电一般传进心里。
金属在灯火下闪着幽幽蓝光。
尽管有近十年寒暑之功,出人意料的,郭晔的手并不甚粗糙,灵活的手是魂导师的必需品。他在表面细细摩挲着,仿佛捧着婴儿,长长地吐出口气,将雷冶金握在手里,肌肤相连,真真切切。
现在它真正属于他了。
“很好,看来你做好了准备。”
厚厚的帆布衣紧裹着尔火,端坐在正中,一直闭合的双眼突然睁开,猛虎一般盯着他。
“那么便开始罢。”
郭晔感激地向老师点点头,墙边的炉子烧得正红,像一颗太阳,随时准备吞噬些什么。尔火面无表情地接过赤钰与雷冶金,粗壮的手臂上青筋绽起,再松开时,两块金属已经紧紧贴合。
强行融合蕴含不同元素的金属,需要极高的温度,这非郭晔一人能成。火焰一瞬间变得极为明亮,无需试探,尔火直接将魂力输出最大化。
金属压在火上,机灵的火舌从周遭突围,反口咬住金属不放。四面受敌的金属逐渐沦陷,任由火舌贪婪地舔舐全身。
吐着红舌的火苗,烧红了金属,也烤热了郭晔的目光。两块不同颜色的金属如今变成一种模样,伏在砧板上,任一柄大钳夹持,任两柄铁锤锻打。尔火的小锤轻落上去,如蜻蜓点水,郭晔手中的大锤紧紧跟随,似巨雷临顶。
冷寂的铁锤与炽热的金属相遇刹那,炸雷轰响,火花飞溅。
尔火轻咦一声将铁钳撤开,朝茫然的郭晔问道:“你这手法是和谁学的?”
“手法?”郭晔不明老师话中之意,“就是按吕学长他们演示的,您后来也检验过。”
“我指的是你这发力方式。”
“爷爷和父亲教我的,不过我还不能很好的掌握。前些日子试着在锻造时使用,发现效果还不错。”
“好,继续。”
……
没有真空炉等科技,师徒俩愣是凭借堪称简陋的工具,将车间演绎成火星纷飞的战场。坚硬的金属面团般变着形状,灼烫的火星在巨锤落下瞬间烟花般迸散,又在霎时间熄灭。
有人循声而入,在不远处看了一阵,见两人毫无反应,居然在车间内溜起弯来。地上的零件被肆意踢到一旁,叮当作响。
铁锤轮番锻打之下,金属的色泽趋于黯淡,重新被铁钳逮住,投入吐舌的火中。炉火熊熊,红与蓝缠绕交织,一枚飘散的火星原将熄灭,被不知从何而来魂力卷住,送到白色的纸卷上。
那人身量瘦小,一只眼角发红,将纸卷含在嘴中,狠狠吸了一口,发出惬意的赞叹。郭晔皱眉,趁加热的功夫抬眼一瞧,见老师的脸色比砧板还黑,便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尔火轻轻摆手,以示不用在意。
这反而令他好奇起来,此人看面相并不年轻,能让尔火觉得忌惮,估计距帆宇那个境界也不会差太多。作为学生,郭晔深知老师绝非省油的灯,整个外院除了钱多多,几乎没人能让他稍稍服气。
将心中思潮平复,重新投入工作当中,锻打、灼烧,反复数次,两种金属终于老实下来,变成预想中的形状。被锤打成型的金属躺回火中,见火色刚好,尔火将其夹起后沉入绿色的液体,刺啦一声,一股浓烟倏然腾起,此谓淬火。
淬过火的金属再次投入炉内,烤至呈樱桃红色,立刻便将其夹出,此谓回火。
来来回回数次,共十六个面的金属块被尔火握在手心,此时余温尚在。只见他两只大手一阵揉搓,表面的毛刺等化为细屑纷纷而落,竟是比砂轮打磨还要光滑数分。
“几日不见,尔老师的的功力又有长进,看来那传闻是真的。”
不知名的男人主动开口,话音中带些烟熏火燎的味道,只是眼神称不上友善。将半截纸卷丢到脚下,走上前随手朝郭晔一指问道:“你学生?”
“对。”
郭晔没表示什么,尔火已明显有些不快。“杨老师这么晚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两人面对面站着,五短身材的杨臬站在尔火面前,跟虎头妖召出个猴子精似的,哂笑一声道:“你?你这里?”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就不招待了,恕罪。”
不待他答话,尔火从地上捡起一块不知哪天扔的下脚料,扔进炉中几秒烧得通红,随后自顾当当当砸了起来。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火星大多朝一个方向溅射过去。
傻子都能看出他的意思,杨臬微微一笑不以为然,转而对郭晔道:“这位同学面生得很,之前未见过啊。”
“你手里的材料是……”
当!
铁锤被尔火猛力甩出,不知砸在什么物件上发出轰然巨响,嗡嗡声在车间内不绝于耳。
“哎呀呀,”杨臬仿佛受了惊吓,不再理会郭晔,转过身道:“这么重的锤子,乱扔它会污染环境,砸到小朋友怎么办?”
他向后一指。
“就算砸不到小朋友砸到花花草草也不好嘛!”
“抱歉,手滑了。”
尔火嘴角上扬,恢复往日的光棍做派:“杨老师,有什么话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如果不方便,让我这学生出去就是。”
郭晔一怔,见老师不经意间的眼色,支应一声便跑出去,临走时顺手带上了门。
重回来时,尔火一个人坐在铁箱上,只留出一个后背。郭晔绕到前去,老师面无表情,两手捏着一根钢条,无声地拉长、延伸,最终断裂。
地上积着不少细长钢条,断口参差不齐,想来都是如刚才这般暴力扯断。见此景象,郭晔打个寒噤,默不作声地找个位置坐下,不敢动作。
沉默持续了不知多久,车间里只有钢铁断裂的轻响。尔火慢条斯理地将一块薄钢板撕成碎片,拍拍手上的碎末,直起身来。
“我出去透透气,你在这里好好做自己的事情。这些天可能时间不多,如果有问题……”
他绕着箱子走了两圈,步子一顿。
“你可以去找帆宇求助。”
说罢,尔火头不回地向外走去,落下每一步都似踩在人的心口。郭晔顾不得其他,三步并作两步跟上:“老师您这是?”
“我说了,做好你自己的事。”
一句话使得他停下脚步,尔火走到门口时,低下头沉吟一阵,终究还是走了。
走时只留下一句话:“这段时间机灵些。”
……
机灵些?怎么个机灵法?
郭晔想不明白,只好放下准备过段时间再想。现在他要对付的,是摆在案子上大小种类不一的合金。
先前在吕青侯见证下完成的,仅仅作为外壳材料,这是最简单的。除用来制作核心那部分,余下的金属被打成长一尺八寸、宽两寸、厚一寸的长板,这些将会变成内部的精密构件。
无需太多思考,他照图纸审视几次,直接便上了手。
该考虑的,该纠结的早已经历过了。
吃透一、二级法阵的运作原理后,郭晔产生了新念头:现存于世的魂导核心,皆是在金属模块表面铭刻,这样虽方便稳妥,却被人为设置了上限。若将主意打入金属内部,将其变为立体雕刻会如何?
他没有陈祖章那般的鬼斧神工,赤钰虽软,却也比核桃象牙坚实得多,硬要雕出花来,可能只会毁了这材料。熔铸几次,金属中蕴含的灵性与力量就散了,之前部分苦恼便源自于此。
后来郭晔无意中想到曾在沈万四家中见过的影壁,无论花鸟山水,皆是错落有致,层次分明。明明在一个面上,却有聚有散,有藏有露,飞鸟展翅其间,日月出没其里,即便虚无缥缈的云彩,也都有了依托。
思维发散出去后,他回忆起一件真正意义上的珍品。乾隆年间的秋山行旅图,以宫廷画作为蓝本,先后经京、扬两地匠人之手,耗费五年雕出的玉山。
郭晔去过十数次故宫,就数对它印象最深。玉山用的并非上好青玉,石性较重,通体重绺,犹如冰纹,表面还有淡黄色的瑕斑点点。而扬州匠人利用这些缺点,量材施艺,将其琢成浑然天成的山林秋景。
技艺在次,他更加看重其中蕴藏的创意。匠人们未拘泥于原画的尺寸布局,依照玉石的形状,随着沟壑起伏,将整座玉山分为数层,亭台楼阁转折繁复,暗暗与山体相接。人物、树木既别具一格,又牢牢附着在玉山之上,金廷标的画作被立体再现,绘画的平与雕塑的深完美融合到一处,灵动而未失其本。
魂导十一区,短暂的沉寂后,金属的打磨声又响起来。从日落到日出,郭晔沉醉于赋予死物生命的创作,金属在艰难缓慢地变化着,在目光注视下,仿佛回到那个艺术经久不衰的年代。
他在将工作变为工艺。
一夜时间,真的很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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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催着人一天天成长,在学院这些年间,唐雅已经出落成个大姑娘,幼时的孩儿面变成尖下颏的瓜子脸,雪白的肌肤衬着一双黑眼,容貌娟秀,称得上明眸皓齿。黑发光顺柔软,在颈后梳成大辫,垂过了腰,身高比起同龄男性也不逞多让,校服虽算合体,也难遮掩青春少女趋于完美的体征。
正值碧玉年华,玉立亭亭,却是一股黯然神伤的气色,令人好生不解。
贝贝从未像现在这般焦虑过,得知唐雅出事后,原本的喜悦顿时变成三九隆冬。一路上向大师姐打听也没结果,张乐萱只是翻来覆去重复一句话:
“让她亲自和你说吧。”
这一个来月,两人都住在一起,食同桌寝同床,堪称形影不离。对于庄老她自然是信任的,只是唐雅的情况过于诡异,张乐萱担心万一反复,自己在一旁还有个照应。并非担心造成危害,但这件事不能让更多人知道了。
虽是某种程度的情敌,她也实在无法对其产生怨恨情绪,毕竟这孩子又没有错,一切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为了贝贝,张乐萱对唐雅的事也上起心来,只不过郭晔油盐不进,令她碰了个软钉子。
真正让她感到焦虑的,是唐雅的状态。依张乐萱所想,她一直处于对郭晔的愧疚中难以自拔,被罪恶感日夜折磨,进而产生心结,原本修为不高的唐雅经此事后,居然连修炼都放缓下来。不过有从郭晔那里吸来的一级打底,已经比往日强出太多。
如果郭晔愿意接受唐雅的歉意,相信会舒缓很多,心结说不定就解开了。为此她也做过尝试,只可惜从结果来看,属于徒劳。
推开门扉,张乐萱守在一旁道:“小雅在里屋,我就不陪你进去了,谈完了,记得出来找我。”
贝贝满脸的惶急,顾不得地板上留下泥印,径直向内走去。唐雅正在屋角一张桌边坐下,听到脚步声抬头一望,险些失声惊呼,两腿不受控制般自行站起,却又立在原地不动。
这样子着实令贝贝吃了一惊,在他心中,唐雅一向以开朗外表示人,如今却月眉深蹙,双目含泪,一副楚楚可怜的神色。见进门的是他,两行晶莹顺着脸颊落下,嘴角颤动着似要说些什么。
贝贝上前搂住了她,动作轻柔,好像在拥抱整个世界。
……
唐雅本在独自出神,抬眼见到日思夜想的人,疑在梦中,颤声道:“真……真的是你?”
“当然是我,小雅。”
双臂环拢纤腰,贝贝轻声唤道,唐雅嗯了一声,垂首不语,拉着他的手,走到窗边凳子上坐了。两人的影子映在地板上,这时才看到上面留下的鞋印,不过无人在意。
贝贝本是满腹狐疑:他的小雅为何变成这副样子?明明离开前都无异常。见她神色忧伤,也不忍再问,只是默默握着她的手。
定神半晌,唐雅才以手拭泪,一边问道:
“贝贝,你真的喜欢我吗?”
“这是什么话?”贝贝吃了一惊,急道:“我的心意如何,你岂会不知?自从见了第一面,我便决心伴你一生,又怎会不喜欢你?”
屋外张乐萱听得只言片语,痛苦地闭上双眼,走远了些。
唐雅眼见他言辞恳切,几乎要赌咒发誓,放下一块心头大石,后面的话却说不出了,只是暗自垂泪。贝贝不知想到些什么,语气变得凌厉起来:“难道这段时间有人欺侮你?”
“不,”唐雅凄然道:“真要算起,是我对不起别人。”
贝贝听得愣了一下,事出反常必有妖,小雅从未这样说过话。
他打了个冷战,脸色发白,涩声道:“没关系,如果你喜欢上别人,我不会怎样,只会祝福你们。”
对贝贝而言,这是能想到最坏的结果,身为海神阁主的玄孙,他还从未被世俗烦恼困扰过。之所以这样说,就是将心理预期降到最低,如果是别的事情就算赚到了,只要能通过常规方式解决,他都不认为是什么大事。
尽管情绪低落,唐雅依旧嗔声道:“谁会喜欢上别人?难道你就是这样看待我的?”
贝贝是聪明人,小雅说话时的恼火被看在眼里,不由得松了口气。既然答案并非自己像的那样,便没什么可担心的。
心上人在一旁柔声安慰,唐雅低头不语,过了好一阵才道:“你待我这样好,我心中欢喜得很,只是,只是……”
听着她在耳边轻语,贝贝脸上也浮出一抹羞红,本已至束发之年,却如女子般忸怩起来,直到唐雅连说两个只是,心头疑云再次出现。
说到这里,唐雅泪水簌簌而下,见她神情凄苦,伸臂搂住肩头,安慰道:“没事,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那如果我变成一名邪魂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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