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东，一间酒楼雅间中，一身常服的蒋瓛，正负手来回踱步。

自上回派人发布谣言后，蒋瓛已苏州城等候有三日了，他要密切关注谣言动向，并及时与京城方面联络。

此刻，他正等着手下密探回报谣言动向，好作下一步安排部署。

“噔噔……噔噔噔……”

急促且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一个行商打扮的暗探进入房内，紧接着，又是两个膀大腰圆的江湖客进来，再接着，是两个油头粉面的浪荡公子哥儿……

一个扮相丑陋的酒馆小肆……

……

很快，各色各样的人手齐聚一堂。

这些三教九流人等，俱是亲军都尉府暗探，他们分布于城中各处茶馆酒肆、青楼画舫，一为打探消息，二为执行秘密任务，此番的天花谣言，正是出自这些人之口。

看着这些手下，蒋瓛依旧面色冰冷道：“怎么样，之前让你们散布的消息，是否已传开了？”

他心中其实已有计较，这两天阖城上下都在讨论此事，说明手下人的任务，完成得不错。

那些手下赶忙拱手：“头儿，这两日，咱们已将那谣言散布得漫天乱飞，现今整个苏州府城，人人都在谈论此事，连那秦楼楚馆的床榻上，粉头姑娘们都在说这事呢！周边几个县城也在谈论此事，闹的动静不小！”

听手下一一汇报，蒋瓛满意点头，他随即抬手，示意手下们安静下来：“听好了，先前让你们散布的消息，只是第一步……现下，咱们还有下一步任务，务得谨慎做好！”

紧接着，他又将众人招拢过来，压低声量道：“此前让你们传的，是这京城苏州一带天花泛滥的消息，而接下来要散布的更为重要，你们且听好了……”

“立刻对外宣传，这天花泛滥之事传至京里，天子有感百姓蒙难，故向天祈求……幸得上苍仙神庇佑，赐下灵药以治天花……那药唤作‘牛痘’，说是种下此药，便再不会得这天花疫症……”

蒋瓛此刻低声宣讲的，正是谣言的下半部分——天子祈愿，神仙赐药。

此前那天花疫症的消息散布开去，已吸引了全城瞩目，闹得满城惊惶，这时再将天赐神药的消息散布出去，定能消解百姓焦虑，引来普天同庆。

这谣言分两步走，是那朱元璋匠心独运：一来谣言发展有因有果，更具可信度；二来先让天花疫事发酵几日，更能调动百姓的担忧情绪，使那“牛痘降世”更能鼓舞民心，多替他朱天子挣些好感。

这样做，当然冒有风险，但只要时间把控得当，不致叫忧患情绪发酵成灾，倒不至于酿出民乱。

“听好了没有？听全了部署，就赶紧下去吆喝起来，得叫全城百姓都知道咱陛下是如何爱民如子，如何求仙索药的！”

将任务吩咐下去，蒋瓛再作最后动员，吩咐手下人赶忙操办。

“是！”众手下赶忙拱手，旋即便要起身出门。

“头儿……”

却在这时，那两个扮作江湖客的手下却并未起身，反是拱手向蒋瓛望去，似有话要说。

蒋瓛眉头一皱：“何事？”

那二人神情谨慎：“卑职这两日在城中茶寮酒馆散布消息，与那三教九流多有来往，竟无意间探听到那白莲妖教的消息。”

白莲教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反叛教派，亲军都尉府巡察各地，自然一直防范着此教，蒋瓛没想到竟还有这意外收获，登时大惊道：“当真？”

那二人赶忙点头：“该是不假，属下已不止从一人口中听得白莲妖教动向，听说那妖教这两日在苏州城很是活跃，正趁天花疫乱消息，大力吸纳信众！”

听到这话，蒋瓛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看来……咱们的行动倒给那白莲妖教行了便利！”

白莲教最擅借乱生事，他们凭着那一套往生极乐的迷信说辞，最能蛊惑苦难百姓，是以，哪里有灾难，哪里就有他们身影。

蒋瓛对此早有预料，他对这两步谣言的时机拿捏得极紧，就是怕拖延太久会使民心动荡，被这些妖人利用，却没想到，白莲教的动作有如此之快！

“还有呢……”

那二人又瞪大了眼，慎重道：“据传……周边地区的妖教信众，正向苏州城集结，似是……有所动作！”

此话一出，蒋瓛登时惊得浑身一颤：“竟有此事？”

二人口中的“有所动作”，显然是对方要兴风作浪，这可比先前那趁乱吸纳信徒的动作，要大得多，也就是说，白莲教不光是借机发展势力，更要趁乱掀起事端，挑唆民变，这可是造反谋逆的大事，蒋瓛如何能不惊？

但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只消片刻，蒋瓛脸上的惊诧表情已消失不见，他的脸色恢复镇定，眼神里更隐隐闪现出兴奋光泽。

略作思量后，蒋瓛挥手吩咐：“你们且先依计散布谣言，那白莲妖教之事，本官自会详查！”

挥退那二人，他旋又招手换来心腹：“联络附近弟兄，密切关注府城周边情况，务要将那白莲妖教的动向牢牢掌握！”

……

蒋瓛一声令下，将乔装打扮的手下们撒了出去，奔向城中各处酒楼茶馆、青楼画舫。

这些人四下奔走，将那“天子祈愿，仙神赐药”的消息，散布出去。

一时间，苏州府城又骚动起来。

“听说了么？说是那天花有治了！”

“早听说了，传得邪乎着呢！说是什么……陛下亲自求仙拜佛，天上的神仙降下了宝药哩！”

“这说法太过邪性，谁能信啊？”

“啧啧，可不敢瞎咧咧，有句话说得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便是不怕招惹陛下，还不怕开罪了天上神佛么？”

“再者说了，这天花闹得恁般厉害，若这消息是真，对咱苏州城也是大好事啊！”

这谣言飞传，很快传遍全城，倒也有人质疑，可这质疑声量微弱——这时代仙神之说广为流传，大多数入对其半信半疑，不敢贸然否决。

更重要的是，对天花的惶恐，压制了最后一点理性思维。

于是乎，满城上下，对那上苍赐下的神药，又产生了期待。

就在苏州城中谣言漫天飞的时候，这谣言的主人公——天子朱元璋，正安坐宫中，等着事态发酵。

武英殿里，朱家父子料理完政事，正闲坐攀谈。

朱元璋看着天色，遥遥望向苏州方向，低声揣测着：“想来……那第二步谣言已扩散开去，京中百姓们该是感恩戴德，顾念起咱的好处了吧？”说起此事，朱元璋眉飞色舞，很是期盼。

那苏州百姓素来恨他朱元璋，对他朱天子没给过好脸色，这一回，天花泛滥之下，他朱天子“为民求药”，可算是下了番“苦功夫”。

可想而知，这消息扩散开，他朱天子定能捞一波好感，攒一波民心，想到阖城百姓齐声夸赞的场面，朱元璋忍不住嘴角上扬。

“父皇莫要高兴得过早，先前谣言扩散开去，苏州城人心惶惶，最是易出祸乱，当此时刻，需得小心谨慎，严防民变！”一旁的朱标一脸谨慎，沉声提醒着。

对于朱元璋制定的两步谣言计划，朱标其实略持观望态度。

如此做法，虽能最大程度调动百姓的忧患情绪，使这“天子求药”之说更能感动人心，但这样做，却也埋下隐患。

这两步谣言的间隙，百姓们正处在天花惶恐里，最是脆弱敏感，如若此刻有人大加利用，挑动民乱，最易得逞。

朱元璋倒不忧虑，反是大剌剌摆手道：“左右不过三两日工夫，咱料定苏州百姓不至于这般撑不住性子！”

朱标所虑，他朱元璋自也早有计较，所以他对这两步谣言的时间安排，格外紧凑。

左右不过两三天时间，那边百姓刚刚焦虑起来，这边好消息就已扩散开去，即便有心人想趁机作乱，也来不及组织策划。

心下自信，朱元璋又拍了拍胸脯：“便叫那些妖人乱党借机生事，咱倒更能趁机一网打尽！”

其实在朱元璋心中，远不信会有人能在这么短时间内造反谋乱，他说这话，更多是在安抚朱标。

可却没料，话刚出口，门外就传来求见通告：“禀陛下，毛骧求见！”

一听毛骧求见，朱元璋又大笑起来，他朝朱标扬了扬眉：“看来，是苏州方面有什么好消息传来了。”

他只料想毛骧前来，是要通报那第二步谣言扩散开的消息，自然心下期待，赶忙抬手唤人进来。

毛骧大步入殿，脸上神情如往常般肃穆，直截了当道：“禀陛下，苏州那边收到风声，说是白莲妖教正纠集人手，向苏州府城进发，看起来，他们似是想趁最近民心动荡，制造民变！”

此言一出，朱元璋咧开的嘴角登时僵住。

倒是朱标率先反应过来：“白莲教？”

毛骧拱手点头：“正是白莲教！他们似是早已盘踞在苏州城内，此番才能如此迅速部署计划！”

若非早在城中，对方怎有可能反应得如此之快？

朱元璋这时也已回过神来，嘴里喃喃道：“没想到一个天花谣言，竟真的钓出条大鱼来！”

后知后觉地想，白莲教这时跳出来，非但是坏事，反而是个好机会，若非他们趁乱现身，倒不会被亲军都尉府抓住行迹，而他们纠集人手，倒也给了朝廷调兵平乱，一网打尽的机会。

“父皇，当尽速调集兵力，前往平乱！”朱标赶忙拱手，建言道。

朱元璋哪还需要儿子提醒，心中早有部署，他当即看向毛骧：“吩咐下去，着苏州府的人手严密关注，但有白莲教动向，立即回报！”

而后，他再望向云奇道：“去趟五军都督府，将曹国公喊来！”

曹国公李文忠，是朱元璋的亲外甥，又被朱元璋收作养子，他另一个身份，则是大明的开国将领，重要武勋。

此人军事才能出色，曾与徐达分道北伐，俘获残元太子，缴获前朝玉玺大印，正因此功，他被朱元璋封作曹国公，官拜都督府左都督。

此后，李文忠一直在五军都督府掌兵，负责京畿一带的防戍要务，此刻，朱元璋传唤李文忠，显然是要调令大军，前去平乱了。

“好在苏州府就在京畿附近，此刻调兵急行杀去，不消一日便能抵达！”见朱元璋很快作出反应，朱标的脸色恢复了镇定。

“好个白莲妖党，当真跳出来了，咱倒要看看，这次趁这乱子，能摸出几条大鱼！”朱元璋冷哼一声，眼眸里现出冰冷杀意。

毛骧二人很快退去，朱元璋父子又静坐思量起来。

思索片刻，朱元璋抬起头来，望向朱标道：“不对啊，那苏州府周围也有卫所兵，严密布防的，那白莲乱党岂敢当着他们的面，朝苏州城纠集人手？他们就不怕官府盘查出动向，调兵平叛吗？”

卫所兵马虽不如戍京大军，但也不是吃干饭的，至少能起个巡察布防的作用，只要苏州府衙查得消息，很快便能调来大军平叛。

白莲教的行动，乍看之下有些冒失。

朱标稍一思虑，登时大惊：“父皇的意思是……”他面上现出惶骇，较之先前听到白莲教更显慌张道：“那府衙里有白莲教的内应？”

朱元璋神情凝肃，缓然点头：“当是如此！”

他旋即抬头，看向朱标道：“标儿，去通知韩宜可吧！”朱标闻言，极为郑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