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我消沉了好一段时日。倒也不是说自暴自弃地饮酒苦闷,而是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只想坐着发呆,却又偏得给自己多找些事做才能填上心中那一条看似细小,实则仿佛无底洞的裂缝。
道理是个人都懂,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比登天还难。
在心里,我可以对自己坦坦荡荡地承认,我喜欢江澄。但同时,我也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不是我能惦记的人。
与其说是担心他喜不喜欢我,不如说是我已经付不起喜欢他的代价——
我再也没有去岁那股一往无前的冲劲儿,再也不敢那么无所顾忌地一腔孤勇。
如今,我做任何事都要再三思量。就连心底浅浅的悸动,也一样。
江澄曾嘲讽我,要三思后行。
我终于,是做到了。
我找了好多的书,有名家经典,亦有江湖闲书。一点点地捻着纸页,把别人的故事与思考,塞进脑海里,填进心里。再不然就是精进女红,可想来我不善其道又难以安心,总归是没做出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最后,还是重新窝进房里看书。
我读书读得也慢,总是不时分心。等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对着桌面发呆良久,而书仍停留在最初的纸页上。
可我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日复一日地面对着书籍和课业。又不知是何时,我每日夜晚都会记一记当天发生的事,来打发睡前的时光。甚至,还细致地写下何年何月何日。
如此,忍耐着心中时常回潮的不甘,等时间将那一点难过慢慢消磨。
光阴似飞絮,去留皆无意——
山中不知日月,不觉间便走过了四月。
进了五月,没几日便到了端午。
也不知是南方均重视端午,还是蓝启仁终于懂得了体恤学生——
五月初四下午,早早便散了学。一路回到精舍,空气中满是菖蒲和艾叶的清香。
午后,便有蓝氏的门生送来用以辟邪的宝剑形菖蒲,还有佩在身上祛除浊物的艾叶香囊。又给各家来听学的尚未及笄束发的弟子,一人赠了一条五彩绳保平安。
被一道送来的,还有包粽子用的粽叶、糯米和细绳。因着我和南宫懿皆来自北地,送来的粽馅皆是甜口:蜜枣、豆沙等不再细数。
我和南宫懿收了东西,道谢送客后便开始着手收拾寝卧。洒扫收拾妥当,我们搬了小凳子——
她扶着我踩上去,我踮着脚,将菖蒲挂在门上。
待洗好了粽叶浸在井水里时,残阳也早已坠入了山间。
次日一早,我们俩便被锦儿从榻上拉起来,迷迷瞪瞪送去姨母那里泡药浴、饮雄黄酒。换上平日里的衣衫,我们几人便围在桌子边包粽子。
我和南宫懿是初学,包来包去也是个扁平的三边形状,无论如何都做不成秋痕那样的漏斗状。最后,我也作罢了,反正是用来吃的,不漏就行了,也不一定就非得能立得住。
用过粽子和午饭,我们二人又随一群同窗一道在云深不知处荡秋千、放风筝,保佑一年健康顺遂。
这一日里,四处都很是热闹,我也跟着活分了不少。可一旦静下来,那种别样的寂静和疏离感又环绕在我周身——就好像,他们多么热闹,终究还是与我无关。笑过了,便过了,当时的快意,是留不下来的。
闹了一日,我和南宫懿踩着最后那点泛着玫瑰粉的暮色去沐浴更衣,而后便坐在院子里吹风发呆。
入夜,吵了一日的蝉总算是安静下来。夜里的细风一吹,偶觉几分清爽。
此时,万物葱茏,周身弥漫着草木的芬芳。我用手托着下巴,望向天空中那一弯如钩的新月——
依稀间,似能听到彩衣镇内夜市的繁华之声远远传来。
我想,那里一定热闹极了。
万家灯火,游人如织,绕着那玉带似的河道,街边挂满明灯。画舫在主河道间行过,摇起的浪花溅湿了生着青苔的灰砖。那上面,会有漂亮的歌伶戴着面纱,唱姑苏才有的温婉小调。
或许,在不起眼处,还会有琵琶声声,入夜惊梦。
忽然之间,我念起了万里平湖、莲叶接天,一两尾鲤鱼跃起,搅动了沉睡的夜。波动的湖面零星,惊醒了时间最皎洁的月色。
“阿琰,想什么呢?”
我顺着胳膊歪在桌上,仍旧瞧着天空中的月亮。
“在想,姑苏怎么没有龙舟赛。”
“哎呀,你是不是累傻了——这姑苏就算是有龙舟赛,那也不能在彩衣镇呀。那样窄的河道,一条龙舟怕是都放不下。怎么,也得到略偏僻些的郊外去了。”
“是啊,原也不是这里的风俗......”
又过了两日,便到了我十六岁的生辰。
那日里,姨母在小院里摆了满桌的菜肴。但来的人却不多——
不过是南宫兄妹、蓝启仁、蓝曦臣,还有梁溯。
一顿饭下来,桌上的氛围还算不错。至少,南宫凛没和蓝启仁杠上,我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五月初八的早晨,姨母替我想蓝启仁告了半日的假——这是我母亲的忌日。
烧纸祭拜后,我又陪了一会姨母。再回精舍,已经过了午时。
下午,我和南宫懿一道去兰室听学,正巧碰上梁溯。如此,我们三人便结伴而行。
行至半路,却是碰到虞茗姬煞白着一张脸,疾步而行,她身后还跟着叶淳和江澈,与我们正面相遇。
我们几人交情不深,原本是准备拉着南宫懿和梁溯靠边让路,再点个头算作问候过了,也不至于扰了别人的正事。
可谁知道,虞茗姬见了梁溯,似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那一双漂亮又凌厉的眼睛里,兀而生出了希望。
还没等我们三人明白过来时怎么回事,她便晃身行至梁溯身前,双膝一弯,眼看着就要跪下去——
登时之间,我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想要转身就跑。
虞茗姬可是世家仙子榜第一,谁受得了她如此大礼?!
可我的手却是比我的腿快了一步,我一下子托住她的胳膊,制止了她下一步行大礼的动作。
南宫懿想来也是被吓蒙了——毕竟是平日里见面都分外眼红,不尖酸两句都难受的人。这次,她倒是开口便问道:
“虞姑娘这是怎么了?是出了什么要紧的大事吗?!若有难处,你只管说出来——”
“还请梁姑娘施以援手,救救我表哥!”
南宫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虞茗姬抢了先。她的话音未落,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便如断线的珍珠,一颗颗地坠到地上,摔得粉碎。
我自小就常听大哥夸奖虞茗姬——傲骨不折、天赋过人、聪明绝顶等等,更是在哥哥因为练刀受伤而鬼哭狼嚎时听过大哥恨铁不成钢地说他,
“眉山虞氏的长女,外出夜猎身负重伤也不曾落泪。你不过是扭伤了肩膀,还敢嚎!”
哥哥当时躺在床上,背对着大哥缩成一团,理都不理一下,自顾自地生气。等大哥走了后才偷偷摸摸地嘟囔:“真是的,疼了掉眼泪怎么了。我这眼睛,又不是我能控制的。嘁,怕疼还要分男女,真是新奇!”
于此,在我的印象中,虞茗姬永远都是神色淡然,略带几分高傲骄矜,脊背挺得笔直,下颌微微扬起。
而自我去年正式结识她,更觉得她的骄傲比人言之中更甚——那是刻在了骨子里的倔强,所行所言点到为止,冷静自制,事事为先,这大约都出自于她的高傲。
正因如此,此时我见到她的眼泪,心中反倒更觉无措。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迅速从她的言语之中抓到了一击正中我心的重点——
虞茗姬的表哥,即是江澄。
起初,我只觉得胸口一闷,背后冒出一阵虚汗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极度的震惊覆盖我所有的情绪。无数种可能性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终究是百思不得其解——
江澄怎么会突然......突然......受伤抑或是得病,还到了如此地步。
他修为高深,底子也扎实。夜猎时亦是出手狠厉,果敢决绝,绝不可能受伤至此;若说是有人暗算,那必定会有消息传出来......可放眼这仙门百家,能伤得了江澄的人也是屈指可数。而这些人,大没有要取他性命的理由。
我很想问问是怎么了,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只是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去看梁溯。
江澈和叶淳紧随其后,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
“今日略早些时候,有飞书传言,道宗主昨日夜里呕血病重,一直昏迷不醒。请了郎中,却仍难诊其缘由。梁姑娘素有‘扁鹊再世’的美名,在下还请姑娘随我们一同前往莲花坞!”
方才如浪潮般的惊惧缓缓退去,担忧之感自我心底冉冉地渗出来——如一口不算通畅的泉眼。却如同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的五脏六腑。
劝说的话在我心中绕了两个来回,还是忍了回去。虽说忧心,但我不与他们一同前往,我没有任何立场劝她一定要去——
更何况,未完成所有课业、未参加结业考核的弟子,视作自动放弃,不予以通过文书。也就是说,梁溯若真的走了,那她前一个月的努力全白费了,明年还得再来。
即使我心知肚明江澄的性命更为重要,但我还是无法开口劝说。
梁溯她行医道,但也不该就此被绑住了人生......
再说,我就算是开口,我又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劝呢?
虞茗姬是江澄的表妹,甚至可能是未来莲花坞的主人。而我,不过是个与他有过过节又因为利益而和好的......盟友罢了。
虞茗姬显然也和我想到了同样的事,我见她紧抿着嘴角,几番犹豫后才开口道:
“我自然知道云深不知处有规矩,可......”只见她合上双眼,两行清泪自她眼角处滚落。虞茗姬眼角和鼻尖处微红,颇有我见犹怜的意味。她深吸一口气,“梁姑娘,我自知这般要求无理。可是梁姑娘,我......我表哥的命......真的只有一条啊!我求求你了梁姑娘,我求求你了。以后,你要我如何补偿都可以,只求你随我同往吧!”
我看着她,保持着沉默——
我确信,她此生的温柔都给了江澄。而她的用心,远超我去年。
可能是我和江澄在去岁夏日,日日相见,好似相伴了许久。又因为那怦然心动的幻想在朝夕之间毁于现实,我才生出了那般激烈的情绪——甚至可能被冲昏了头脑。以至于,认为自己所有的怨怼,都源于最初的心动和对他的失望。
现在看来,我所有的情绪加在一起,都不及虞茗姬一半的用心让人动容。如同我做得那些琐碎小事,与虞茗姬在这样的大事面前所做的决定,不值相提并论。
我似乎,怎么做都不对。说了,梁溯就算是违心也肯定会去。可不说,我又真的是凉薄至极。
我叹了口气,握住梁溯的手。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最终,仍是欲语还休。
“虞姑娘、叶姑娘、江公子,你我平辈,如何能行此大礼。还是,快先起来吧。”说着,便要伸手去扶。
虞茗姬握住她的手,抬头仰望着她,眼里满是恳求之意,“梁姑娘。”
“虞姑娘宽心,于情于理,我都是该去的。我们梁氏一脉世代医修,治病救人本就是分内之事——能救人一命,又何顾一纸文凭?”
“多谢梁姑娘!”
梁溯决意要去莲花坞,自然是下午的课程也不再去了——直接转回精舍去收拾衣物,而叶淳和虞茗姬则带着她的玉佩去向蓝启仁告假,而我和南宫懿陪她一道回去准备。
许是我和南宫懿一路上过于安静,梁溯几次看我们二人,最后柔柔地笑道:
“你们若是担心,那实在是不必。我阿爹送我来云深不知处听学,本就是来修习品性的。若我连行医的本心都忘了,就算通过毕业,也算不得什么良医。我没有半分勉强,你们大可宽心。”
“我阿爹常说,行医救人、悬壶济世之道,乃我心。所谓医者,即我心不改,至死方休。”
“我知道你是医者仁心,”我知道说出来是偏了重点,可我还是想问上一问,“只是,情况尚不明了,你还需多加小心。适当的时候,还是明哲保身——”
梁溯看了我一眼,浅浅的笑意触及眼底。
刹那之间,就连落在她肩上的日光都变得柔和——
积雪融化后,便是春天。
“治病救人,自当是拼尽全力、在所不惜——哪来什么明哲保身?若真是有人存心谋害,只要是我的病人,我拼上性命也不会叫那贼人得逞。”
梁溯挽起我的手,轻声说道:“而且,江宗主从前有恩于我,曾救我与危难之际——如今,便到了我报恩的时候了。”
“有恩?”我回忆了一下之前的事,却不曾记得江澄说起过。
“不过是去岁,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去云梦一带寻一种草药。可是却遇到了大雨,还碰到了一只难缠的邪祟。刚好碰到江宗主带着弟子们夜猎,才得他相助。”
她想了片刻又说道:“对了,我记得当时,似还有个用刀的。想来,是阿琰的贴身侍卫吧?”
她这么一说,我便明了了——
这便是去岁五月初三的事。江澄带弟子和阿沐外出夜猎,雨夜而归。可他却从未对我说起过梁溯的事,更没说起过什么邪祟。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他是怕我忧心,还是不想与我细说。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是何等感受。
下午送走了梁溯、虞茗姬及江氏的一众弟子,傍晚时分我在精舍附近又碰到了南宫凛。
他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独自发呆。但一见了我,便又疾步赶过来。
“阿琰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多问了蓝先生几个问题,吃饭又慢,就耽误了。”
我们二人并肩而行,在这云深不知处中随意漫步。
“也是,你本来就吃得慢,又爱吃,还吃得多——自然比别人慢上许多。”
眼瞧着我要扑过去打他,南宫凛赶紧钳住我的双手,岔开话题,
“哎!别打别打!不说了,行吗?”
“那什么,今日下午云梦江氏那一众的好学生全没影了,就连虞茗姬那样的也不知踪影,你不觉得奇怪吗?还有啊,你的好朋友梁晚烟也不没来上课,你不关心一下?”
我瞧着他,嗤笑了一声,开口道:“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他看着我,满眼的迷惑不解之色。
“今日早些时候来的消息,说江宗主病重,虞茗姬带着一众江氏弟子,又请了梁姑娘,去莲花坞了。”
南宫凛幽蓝的瞳孔骤然缩小,一下子松开我的手,不可置信地说道:
“什么?他们知不知道——”
“他们都知道,未完成所有课业、未参加结业考核的弟子,视作自动放弃,不予以通过文书。只是你也知道,江晚吟是云梦江氏的宗主,他一生病自然所有弟子都要回去。而且,虞茗姬心悦江晚吟不是仙门百家皆知的秘闻吗?你有什么好惊讶的。至于朔子,她是医修,悬壶济世,自然要跟着去。”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
不知为何,南宫凛的神色冷了下来。一双琉璃色的眸子看着我,却恍如冷玉一样,丝毫没有温度。
“我自然是知道。今日下午,虞茗姬——”
“那你为何不拦着?”他骤然打断我的话,“云梦难道没有郎中吗?还要这么大老远地来请梁晚烟!虞茗姬去了又有什么用,交代后事也交代不到她手里!”
我不觉间皱眉后退了一步,“我有什么好拦的?!既然朔子都觉得这是她行医的本分,我自然没什么好说的!至于虞茗姬,你不要否认一个姑娘的真心——她对江宗主的情分,上穷碧落,你最好不要胡说。”
南宫凛没再说话,只是那么望着我,唇角带着一个小小的弧度。在那双往日清透如海的眼眸里,我看到了那么一丝笑意——像是嘲讽,又像是自嘲。
我在他转身离开前,看到他眼中倒映着我的影子,忽然明白了他这个笑容的意思——
他是在说:
“阿琰,你不觉得自己可怜吗?”
原来,他都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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